用青花瓷片拼缀历史

首页 > 教育新闻 > 新闻阅读存档/2018-08-03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万历八仙龙纹钵

    历时4年拍摄,提名金鸡、百花奖的纪录电影《海龙屯》目前正在全国电影院线公映,一个由考古发现而揭开的神秘土司家族以电影的形式震撼重现。

    在2012年4月至2017年3月的5年时光里,时任海龙屯考古队队长的李飞带领着一支考古队,在土司城堡海龙屯巅,一点点揭开其神秘的面纱,走近历史的真实。其间,他断断续续写下了36篇考古手记。为纪念海龙屯申遗成功3周年,以及电影《海龙屯》公映,本报特刊发其中一篇考古手记。

    ——编者

    中秋之后,囤上(即海龙屯,以下同)就未现过太阳,雨断断续续下,天气一天比一天冷。浓雾从阴森森的杀人沟谷底腾起,又化作白色的风,在一望无垠的杜仲林里肆虐,山野顿时灰蒙蒙一片,野泉呜咽,鸟儿们的啼叫声也湿漉漉的。这个时候,即便在白昼,我也是断然不敢一人往后关的密林里去的,毕竟这囤上死过许多人,黄土之下,可能还埋藏着无数的精怪。

    在黄昏里,在因为电压不稳而忽明忽暗的灯光下,在云中简陋的驻地,拥衾半卧,读一则晚明小品文,冷寂的山野竟有了隽永的情致,恬淡优雅。又或者,读一卷聊斋,窗外疏竹里似乎便有了女子盈盈的笑语。是逃出聊斋的小翠,还是杨家从未离去的小姐?循声而去,那女子遁入满满一地的青花碎片中不见。高髻,裙裾,温情眼眸,三寸金莲,支离破碎地印在白底蓝花的碎瓷里,分明是一帧剪碎的国画。

    又有松、梅、竹、菊、兰、莲、桃、龙、凤、鹤、狮、虎、豹、狐、鱼、仙人、高士、远山、屋宇、亭榭的碎影,躺在数万片青花瓷里。拭去泥土,图画依旧粲然如新,仿佛陶工刚刚放下手中的笔转身离去。这一草一木,一虫一鸟,都充满灵性,他们就是那黄土下的精怪。想象着在人散鸟集、泉鸣山幽的黄昏,远离尘嚣的昔日王宫即刻变成一个喧闹的世界,碎瓷自然缀合,所有图像一一成真,主人也归来了,琴声悠扬,人神杂处。

    杨家小姐的纤纤玉指一定摩挲过这精美如玉的瓷器。华美温润的凤杯上,或许还印有她们唇尖的口红,微微的喘息雾一般凝结在透明的釉色里,宛若一枚琥珀。没有战争的年代,她们一定常常流连于此观花,赏月,听溪,甚至读书,一如青花上描绘的情景:侍女捧一摞书从幽曲的回廊款款走过,书香袭人。那端,主人慵懒地倚在案上准备开卷饕餮。囤上是有书房的,也有足够优美的景致供丽人高士们徜徉,大儒郑珍就曾不厌其烦地前来观瞻,并拄杖西行,逐爱而去。一幅绘在高足杯内底的山水画,恰似游囤图:青山半座,枯树几枝,飞鸟数羽,茅屋两楹,高士一粒。拄杖行走间,忽而仰天一啸,山应谷答,集鸟皆腾。这意境,在酒樽中,也在张岱的小品文里。

    读瓷,即赏画,即品文。

    怎奈良辰苦短。412年前那场震动朝野的平播之役,顿使这处风光旖旎的土司禁地变成血腥的沙场。那个雾大雨多的春天,数十万人的杀伐声混着满囤哭声,震动山谷。饰满梅花的茶盏从丽人的指尖滑落,碎瓷四溅,惊起一树喜鹊。狼烟里,陈尸数里,血与水横流。明军“时践横尸,时饮水血”,苦战五十余日方得破囤而入,结束了杨氏对播州724年的统治。《平播全书》用一种悲壮的口吻记叙了末代土司杨应龙生命的最后时刻,“酋惊知我兵已入城中,急呼亲信苗头,而诸苗亦各奔散,无应者。酋自度不免,因抚膺顿足谓田氏曰:‘我今自焚死,断不落乱兵手。’田氏牵衣号哭,酋捽去,入卧房将房门钉闭,举火烧房,同爱妾周氏何氏缢死。”明将吴广冒死从火中抢出尸首不久,火烧楼房一空,宫内财物也被乱军抢掠一空。

    瓷器似乎并不在劫掠之列,记录在案的“贼之家财”有铜鼓、盔甲、鞍鞯、刀剑等。这些精美的青花并非本地产品,而来自千里之外的景德镇。根据器底年款,新王宫内所出青花最早的产于宣德年间,最晚的则在囤被攻陷的万历时期,此外还有成化、嘉靖、隆庆时期的器物。杨氏对名满天下的景德镇青花似乎情有独钟,这些日常生活中必不可缺的器皿在桨声里,在马蹄声中,跨越万水千山抵此深山,在土司的掌中代代相传,岁月未能改变它们姣好的容颜,是兵燹最终令其粉身碎骨。火海里,轰然坠落的梁架,硕大的屋面,厚重的砖墙重重砸毁了土司餐桌上的杯、盘、碗、盏,以及书房里作为艺术品陈设的瓶与罐,无一幸免。碎片飞溅的一刻,时间在泥土中凝固。

    四百年后,那些搁浅在时光之流里的王宫旧物在考古者的指尖被精心拾掇。物是人非,你已离开。满地绽放的青花,指引着我一点点走近你早已尘封的世界。厨房里,精美的碎瓷开口讲述你曾经奢华的生活。那一天,你走得很从容,数以百计的饰有青花的杯盘被清洗干净,整齐地码放在厨房里。你似乎早就预料到,一场悲剧马上就要上演。

    厨房里的上万片碎瓷被一一取起,重新清洗干净,晾干,密密麻麻摆放在两张宽大的桌子上,再按纹饰分作若干类,开始一片一片缀合。这是一个万里挑一的拼图游戏,需要足够的耐心。我曾经花三天时间细细拼合一件绘有凤凰图案的精美高足杯。硬币大小的数十片青花,均仅有一个位置属于自己,须将之严丝合缝地放回原处。每有瓷片缀合,都是一次快乐的体验。雨天里,围坐桌前终日埋头拼对的队员,但有发现都会发出“又得一片”的欢呼。这是考古者的快乐。在反反复复的拼合中,图案渐渐完整,才突然发现这原来是一只凤凰,众人凑过头来啧啧称奇。再一点点连缀,一只杯子在掌中渐渐成型。然而,我最终也未能成功,瓷片差得太多,只知道这是一件凤纹高足杯,不过这已令我们兴奋不已。

    关于过去的许多细节,就是这样被缀合的。多姿多彩的人生未尝不是这样拼合起来的,一如我此刻正在拼凑的这篇小文,一旦句子之间,段落之间有了瓷片一般无缝的接合,一篇美文便诞生了。一生里,诸事若都能有计划地良性关联,一个强大的个体将横空出世。每个人都在点滴的积累中,拼合自己有意义的或无聊的人生。

    那些釉下蓝色的纹样为何被叫做“青花”?在因雨而终日进行的琐碎的青花拼对中,我的脑海里闪过一些有趣的事,并因此而体会到一些青花以外的快乐。这蓝色花朵背后还别有故事。这大约便是荀子“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的蕴意所在吧。

    四百年前,我愿是这冷寂深山一名笨拙的陶工,无遮无掩心扉在我粗笨的指尖不可遏制地泛滥,火焰飞舞中,爱涅槃。四百年后,你循着雨中的小径如约而来,穿过开满杜鹃的山野,小心翼翼取出泥中的信物,记忆复苏,这青花上穿越历史的爱再度泛滥。

    (作者系贵州省博物馆副馆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