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蓬:为梨园接续香火的“富”二代

首页 > 教育新闻 > 新闻阅读存档/2018-08-19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2014年,纪念叶盛兰诞辰百年演唱会上,叶蓬表演《击鼓骂曹》。 上世纪90年代叶蓬在《四郎探母》中饰演杨延辉。 1959年,大学毕业的叶蓬与父亲叶盛兰留影。 叶蓬(右)与于魁智合影于《伍子胥》演出后。 2018年8月5日,80高龄的叶蓬为学生示范京剧身段。

    在他之前,没有人被称作“中国戏曲教育家”,即便是他的祖父、京剧科班富连成社的创始人叶春善。

    他是叶蓬,梨园叶家的子孙,京剧大师叶盛兰的长子,当今京剧杨(宝森)派艺术的执牛耳者。

    而今叶老年逾古稀,不过退而不休,依然为京剧的年轻接班人授课。无论天南海北,只要学生排戏需要,他都会奔赴现场指导。他总说:“没别的,只要还能动,就别脱离京剧传承和戏曲教育这件事儿。”

    回顾自己的这一生,叶蓬说:“我这辈子,是个平凡人,无非是按照祖父‘为祖师爷传道’的遗训,教了一辈子的学生而已。”

    “杨门薪传”替先师传道

    80岁的叶蓬庞眉皓发,脸上挂着和善的笑容。他穿着妥帖的衬衫,扣子扣到最上面一个,耳上挂着助听器,跟他说话时,音量要放大。

    此刻,他正坐在梅兰芳大剧院的地下餐厅,等着一场戏的开演,主演是他在中国戏曲学院指导的一名学生。这是学生的登台首演,他坐在台下,给学生吃颗定心丸。

    “您还记得第一次看戏时候的情景吗?”记者问。一听到京剧,叶蓬眼中闪着光。他说话时京腔京韵,咬字圆润清晰,字正味醇。

    记忆在久远的时光里遗失,只剩下一鳞半爪的情景和声音:大街上有轨电车里的铃铛声,胡同口烙烧饼的擀面杖,戏园子里扔手巾板儿的,续茶壶的叫卖声,台上韵味十足的唱腔,还有那洋车上的铜脚铃声,叮当一响……关于与京剧最初的记忆又一次涌上叶蓬的心头。

    儿时,叶蓬的师父、京剧杨派老生艺术创始人杨宝森常带着自己上园子。“出了门,我们坐的是包月洋车,车身镶的都是铜活,漂亮、讲究,小孩儿坐在大人脚底下,俗称车簸箕的地儿,车夫边跑边喊‘东去——西去——’,可威风了。”

    童年最好听的响声,就是师父脚下的铜脚铃声了。脚铃一般由坐车人控制,以供消遣。“真是悦耳极了,脚铃擦得锃光瓦亮,响起来脆生好听,铛——铛铛,宝森先生把它踩得跟打板儿似的,有轻重点儿,有花点儿,有后半拍。”说这话时,他脸上浮现出一种少年般兴奋的光彩。

    提到拜师,叶蓬说:“我赶上的机遇,别人没有,是得天独厚的。”

    彼时,叶家与杨宝森同居一寓。1944年的一天,父亲叶盛兰领着5岁的小叶蓬给杨宝森磕头:“来,金柱,快给杨三大爷磕头!”

    杨宝森笑着说:“这非节非寿的,怎么磕起头来了?”

    叶盛兰说:”我打算让我儿子跟着您学老生。”

    “梆!”杨宝森一拍桌子:“成,我收这小徒弟了!”梆这一声,叶蓬入了戏。这一入戏,就是一辈子。

    叶蓬一生先后跟从三位京剧大师学习老生:杨宝森、杨宝忠、李少春。能成为其中任何一位的徒弟,对一名京剧演员来说都是十分的幸运。

    杨宝森对叶蓬倾注了大量心血,“小金柱”自幼就被“杨三大爷”那古拙大方、苍凉遒劲的唱腔熏陶着,几年间,陆陆续续跟着师父学了《武家坡》《四郎探母》和《击鼓骂曹》几出戏。

    而杨宝森传给他更重要的是对京剧的痴爱。

    上世纪30年代,杨宝森的嗓子因极度疲劳受损,只得在家调养,家境因此陷入困境,有时甚至揭不开锅。即便如此,他仍然“箪食瓢饮苦练声”,坚持钻研余派艺术。“有一次,为了换点钱去观摩余叔岩的演出,先生把他祖传的烟袋嘴也拿去卖了。”叶蓬说。

    上了戏校后,叶蓬除了上课,几乎所有时间都用在看戏、听戏上,广播节目报不离手,杨宝森先生的节目更是绝不错过。他常通过电话遥控母亲为他开收音机听戏;即使在大街上,只要节目时间一到,他会大大方方地推开路人的家门,请人家为自己放广播;为听戏,十二三岁的他学会了自制“矿石收音机”,在宿舍收听每晚的剧场实况转播。杨宝森先生离世时叶蓬才19岁,但是源自幼年的这份挚爱燃烧至今。

    有人做过统计,近年来,在京剧界无论是专业演员还是戏迷票友,唱老生行当者,学杨派的比重甚大,一度有“十生七杨”之说。追随杨派70余载,叶蓬为观众奉献杨派余韵,在杨派艺术研究上取得丰硕成果。他在海内外的讲学让更多人了解到杨派艺术的精髓。他还为杨派代表剧目的录音、录像及剧目教材的整理做了大量工作。

    更重要的,是他培养了一批批杨派艺术的优秀传人。多年来,拜叶蓬为师或者向他学习过杨派剧目的老生从艺者已近200人。

    而那种对京剧的痴迷,也来自家族血统。

    1978年,叶盛兰病倒住院,对陪伴在侧的五弟叶盛长说:“老五,小生这行可不能绝了啊。老先生们有多少东西没传下呀,就是我身上会的这点儿东西,也该给后辈留下来呀。”说着说着,满脸是泪。

    这句话,字字锥进叶蓬的耳朵里。

    父亲在弥留之际,昏迷过后刚刚苏醒,又问老五:“你还记得《南界关》这出戏吗?”“我还记得上来。”“那好,等有工夫把它整理出来……”

    “父亲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位教师,他一生敬业,红在京剧,可惜也坎坷于斯。”叶蓬说。而父亲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对京剧近乎痴狂的爱与专注,也春风化雨般地传给了他。

    “我最后一次上台是2006年。”不过,私人聚会的时候,叶蓬也会技痒上台过过瘾。他手机里保存了一段自己在《击鼓骂曹》里打鼓的视频,这个选段也是恩师当年的名段。

    几十年后,叶蓬将儿时存续在脑海中的声音融化到了舞台之上,融化到了祢衡的鼓点之中,而叶蓬演《击鼓骂曹》的打鼓,是在向杨宝森、杨宝忠、李少春、贯大元四位前辈恩师分别学习的基础上,结合自己的理解,将四者融为一炉、自成一格。当鼓声咚咚作罢,台下掌声雷动时,可有人听出这里面暗藏了一颗彼时少年人活泼的发现美的心灵?

    我是“富”二代

    “我是‘富’二代。”叶蓬面带骄傲地说。看我不解,他笑了笑:“我这个富,不是富翁的富,是富连成的富。”

    “从记事起,就是这梨园圈儿里的事,家庭氛围的影响,这种经历是别人得不到的,而且是双重的,既有戏班子,又有科班子。”

    叶蓬说的戏班,是指父亲叶盛兰搭班演出的马连良先生的扶风社和叶先生自己挑班的育化社;而科班则指由祖父叶春善创立,家中父辈注入一辈子心血的科班富连成社。

    “如果再坚持一年,等到新中国成立,富连成的招牌说不定就保住了。”富连成的解散成了叶蓬一生的遗憾。那年,他只有9岁。

    叶蓬说:“富连成没给我留下什么财产,倒是给我留下了一份为梨园传续香火的初心和使命。”

    从戏曲学校毕业后,不到20岁的叶蓬在自己的志愿书上写下了“从事戏曲教育事业”几个大字,希望组织上能让自己留校教学。但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受父亲的政治身份影响,叶蓬未能留在北京,而是分配到辽宁鞍山,任市京剧团演员,一干就是二十年。

    在这二十年中,叶蓬担鼎出演了大量杨派剧目和新创剧目,直到1978年才调回北京,到母校中国戏曲学院任教,实现多年夙愿。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叶蓬回忆起自己在辽宁演出、工作的日子时说,“这些都是为了以后教学打基础的,如果当时一毕业就留校任教,那就很难有机会经常演出,也很难在教学中做到理论结合实践了。”

    一位作家、戏曲研究学者曾在书中写道:“提到京剧,就要提到富连成。”或许今天很多人并不了解富连成,这位学者曾打过一个比方,今天谁毕业于哈佛,谁就拥有一个最好的文化背景;如果拿它和富连成背景相比,前者不过是一所美国的好大学,后者则是中国整个梨园行外加半部京剧史。

    富连成是一个严格按传统规程来培养京剧艺人的旧式科班,始创于清末民初,结束于20世纪40年代末。学员出身梨园世家或来自苦寒人家,他们在严格管理和严厉到残酷的训练下,学习京剧。

    在几十年时间里,富连成以管吃管住、苦学苦练、边学边演的独特方式,为中国京剧艺术培养了800多名有很高表演技艺的演员;日后他们成为中国京剧的骨干力量乃至举世闻名的艺术家。这个由私人开设的京剧科班,在京剧教育史上被公认为历史最长,规模最大,质量最高,影响最深。“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京剧班子里若没有富连成社的学生几乎都开不了戏。”叶蓬说。

    富连成学员按“喜、连、富、盛、世、元、韵”七字顺序,排列为七个科次。每科都有出类拔萃的演员,用“星光灿烂”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京剧各行之鳌头翘楚大多出自该社,如梅兰芳(喜群)、周信芳(喜芳)、侯喜瑞、马连良、于连泉(筱翠花)、谭富英、叶盛兰、高盛麟、裘盛戎、叶盛章、李世芳、袁世海、谭元寿等。

    有人问叶蓬:如此奇迹,富连成是如何做到的呢?

    叶蓬说:“简单,就十六个字。两宗、十则、一罩棚、一台口、抓厨房、夜查铺。”听者茫然,叶先生继续微笑着解释。

    所谓“两宗”,即办学宗旨:为祖传道;尊师重道。

    “十则”指治学十则:同仁齐心,不谋私利,以师为基,严格选材,归行归路,以大带小,因材施教,严打底功,谨守班规,大量实践。

    “一罩棚”,所谓罩棚,是指练功的场地,上面罩的是席棚,四边搭的是木杆子,又叫“杉蒿”,排戏的时候,这里铺上旧麻袋片或台上用旧已经没毛的台毯。

    “这座‘五风楼’,就是出人出戏的地方,无论寒冬酷暑,每天练功、说戏、排戏,跌打摸爬全在这儿。”叶蓬说。

    艰苦的环境练就了富连成弟子扎实的基本功。他们从“罩棚”里练出来,再到舞台上、台板上、台毯上,一切表演就显得轻松自如,“甚至一开始还会嫌地毯软,台毯厚”。

    一台口,是指抓舞台。学生们不能光练,还得立在舞台上,富连成成功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有自己的“台口”。叶蓬说,从最早的广和楼到华乐戏院,乃至大小堂会,演出没有一天停歇。富连成的弟子始终在舞台上翻滚跌打,富连成看住了自己的“台口”,才保证了学生的大量实践。

    和富连成的学员在舞台上摸爬滚打成长起来的历程不同,因为时间、师资等问题,许多当代的专业戏曲学校的毕业生,最缺的就是实践。在一些戏校,只有每学期考试平均分在90分以上的学生才有彩排机会,而且也就一折戏。

    这十六个字连同富连成的点滴记忆就如同铭刻在叶蓬心中。“简单而朴素,背后是对待京剧的虔诚之心。”叶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