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物之名
“定名”与“相知”是扬之水在名物研究中不断重复的词,“定名”针对“物”而言;“相知”,则须出入于“物”与“诗”之间,以此打通二者之联系。
翻《说文解字》,“名”的解释很有意思:“名,自命也,从口从夕。夕者,冥也,冥不相见,故以口自名。”
名字而已,为何这般重要?这问题先贤早有论证。《论语》中:“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孔子此处之“名”,虽已由本义生发出“名分”的内涵,但此番生发,仍根植于其本义。张岱年先生认为,此处所谓正名,就是要让名实相符。在孔子环环相扣的逻辑链条里,“名”是构建社会秩序的根本基础。孔子论名,强调其在政治中的应用,至于公孙龙、墨子、荀子等人,则进一步推演出“名”对于普通事物的重要性和“名实相符”的意义。其实细细想来,便可知道,倘若万物无名,则人大概近乎失语。构建在语言文字中的一切灿烂辉煌,将瞬间黯然。倘若“名实不符”,则世间的一切讨论将失去准确,鸡同鸭讲。
正因如此,董仲舒说,“万物载名而生,圣人因其象而命之”。万物之名藏于其自身,但却只有圣人能观其象而察其质,给予它合适的名字。这等描绘当然不免过于理想化——物件如此之多,圣人如此之少,哪里忙得过来,不过却很能说明古人为物命名的审慎。而在时间隧道中畅行之文物,又常有历朝历代有识之士修正其名,物名背后的文化内质和讲究,由此层累成壳,更增深厚。只是,时过境迁,沧海桑田,古今易变,物是人非,物的寿命往往比人和记忆的更长久。古物散落于今人之手,物不开口,今人瞠目古时月,多数时候只能落得“物我两忘”的尴尬。而这一困窘,正是扬之水在《定名与相知》中试图解决的难题。
纵使相逢应不识
也不是没有前辈尝试解决这个问题。
历朝历代都有文物出土,零零碎碎的抚今追昔,不绝如缕。文物研究真正在文化界掀起波澜,还要数宋代的金石学。不过,吕大临、李清照等人关心的器物范围相较于今日文物要窄得多。他们的心头所好,一是青铜器,为金,二是碑刻,为石。对二者的研究合为金石学。而在青铜器中,雅士们又更偏重带铭文的器物,关注其中的文字。说到底,真正让这些文人兴趣盎然的,还是古时传下的文字和其中蕴含的信息。不过,通过对铭文的解读,竟时常发现铭文中有器物的名字。器名之谜,由此迎刃而解。如此“定名”,关键在于认字和类比。铜器之名惹人关注,当然也因为这些铜器事关礼法秩序。宋徽宗着意于礼制改革,追溯古意,制礼作乐,倘若所做礼器张冠李戴,无论是当时后世,终不免贻笑大方。正因如此,宋人研究器物,虽范围有限,但却以探源、补经、纠错为目标,建立了相对完整的分类定名体系。此后元明清各代金石名家的工作,几乎未能超过宋人圈定的范围。
近代以来,考古学家接手金石学家的工作,致力于对文物的研究。在考古学时代,无论是文物的时代范围还是材质范围,都远较“金石学时代”为宽,不止三代,连宋元明清的日常器皿也是文物了。金银铜铁、陶木漆骨,但凡能留下的东西,都是考古工作者的研究职责之所在。不仅如此,在考古工作者的理想中,对文物信息的发掘也应该更为深入全面,诚如中国考古学之父李济所描绘的,“古器物学的原始资料……必须经过有计划的搜求、采集和发掘,最详细的记录和尽可能的校勘,广泛的比较,方能显出它们真正的学术价值”。从发掘源头到整理分析,强调全方位的细致,目的在于最大限度地发掘文物可能存在的信息。可问题是,随着文物范围的拓宽,绝大多数文物身上可都是没有字的,记录文物的发掘地点和地层位置,可解决不了文物的身世问题,连文物的名字都定不了,那该怎么讨论文物相关的种种问题呢?面对“纵使相逢应不识”的窘迫,通行的解决方案是,起个标本代号,或者根据类型学研究的结果起个新名字,先行讨论其他基础问题——考古工作者并不是不想搞清楚文物原本的名字,但经历过田野考古的人都清楚,在有限的时间和精力下,能把一个工地的大小事务梳理得清清楚楚、让考古报告在几年内出版完成,已经足以让人精疲力尽了。
精力有限虽是个很充分的理由,爬梳经史考订物名难度太大,也是令人羞赧但又不得不承认的原因。能像宋人那样辨析金文已属不易,面对周身遍体找不出一画字来的文物,想要叫它一声让它答应,就是宋人也难有这般能耐。虽然考古学引进之初,蔡元培、李济等人仍保持着对传统智识的清醒:“我们现在做考古学的同志,不可忽略自宋朝以来,中国考古学这段光荣的历史。”但是现行教育体系下,众多从业者鲜有旧学基础,难以用实际行动响应这一号召。当然也有例外,如宿白先生所撰《白沙宋墓》,是对考古学与传统考订之学的完美结合和全新开拓,堪称典范,但此本一出,却几成绝唱——不是不想学习模仿,实在是太难模仿了!
在“人”“物”面面相觑的狼狈中,方能见出《定名与相知》以及扬之水众多其他著作的意义来。
此名安处是吾乡
从扬之水最早的著作来看,她最初的兴趣似在于文,而非物。实际上,若读书有穷根究底的精神,则由文入物,既是“迫于无奈”,也是自然而然。就如国人最为熟稔的唐诗宋词、四大名著,中间多少物事描写,谁能一一说清?囫囵吞枣倒是不影响情节,但却让原作者苦心经营的画面感付之东流,诗意大损。如李商隐有“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之句,倘若不知唐时需用烛剪调亮烛光,恐怕对作者想要挑灯长谈、共诉衷肠的心境难有体会。扬之水大概是不愿错失前贤的一番心血,便把目光转向了海量出土的文物上,希望一探究竟,由此便一发而不可收,竟踏出一条为物“定名”的道路来。
这道路说来也并不算新奇。古代诗词小说中有大量关于物的名称与描写,出土壁画和传世绘画中有形形色色古代情境的描绘,库房中有种种不知名的遗物,三者对照,寻寻觅觅,自然能有所收获。一番对比,不仅能把物名弄清,往往还能顺便把工艺源流、类型式样研究得清清楚楚。如《定名与相知》中谈及花头钗簪,其名称由宋元话本中的名称“花头”谈起,物证取于宋墓所见的金钗银簪,同时又附上出土壁画上的妇人形象,多重证据展开,让当时妇女头上风景的可能性一览无余。
这方法看起来甚为轻巧,似不过是现成材料的对应,呈现的成果似乎也不过是个名字身世。用扬之水的淡雅笔调说来,仿佛是自我介绍的头一句,一切都理所应当。看似简淡,其实是扬之水举重若轻。难易究竟如何,一试便知。倘若不是对文、画、物三者极为熟悉,此类研究根本无从着手,就算上手也难免顾此失彼。难便难在于海量文献、文物资料数据中的贯通自如。而扬之水或由文入物,或由物及文,竟毫无滞涩之意,实在令人叹服。再加上其文思泉涌,用力又勤,撰文之快,让人应接不暇。无论是文史功力还是治学态度,我辈望尘莫及。
让文物回归古名,而非囿于出土代号,其意义,在于相知。荀子说,名定而实辨。考古现场,脱离情境的出土物,就算再精美,也只能弃用。因为出土情境包含了文物最基本的信息要素。而文物本名,其命名之时,亦有情境,失其名,则失其境,即失其实。文物由古至今,宛如时光远行,无法逆转,倘若失其名姓,则在人们的精神世界中,文物亦再无“回乡认亲”的可能。恰如动画片《寻梦环游记》中的设置,死者的名字如果在生者的记忆中消失,那么它在阴间的灵魂也会消失——定名,着实是在为文物铺就回乡的道路,亦是为今人寻找未曾抵达过的前世过往。
扬之水的定名工作,在古今相知之外,亦能让学科相知。如今学科越分越细,学者越钻越深,同一学科不同方向,而鸡犬不相闻的情况,层出不穷,遑论不同学科的壁垒。中国考古学原本系出于历史学,但两者分道扬镳之后,各有侧重,渐行渐远。考古人知书不足,史家知土难懂,谁也看不明白谁的成果,那便谈不上利用。考古学与历史学如此,中文、哲学就更插不上话了。由此造成的断裂,使得学科间的交流无法真正碰撞出火花来。扬之水的定名,正跨越在文史与考古文物之间,以物之名,为文史研究和文物研究构建了曼妙的桥梁,文史学者由此而知物之工巧,考古学者由此而知物的身世。有桥上相会之日,方有学科相知之时。定名之力,功莫大焉。
《定名与相知》副标题为“博物馆参观记”,意欲彰显博物馆展览于新知所获的贡献,这是扬之水对博物馆众多帮助的感念。但实际上扬之水这样的定名者对众多博物馆来说也是难得的“宝库”。倘若无“扬之水们”呕心沥血地在文海中乘风破浪、在书山中披荆斩棘,展览中不少精彩文物的名片——说明牌,只能付之阙如。从这一角度来说,扬之水的定名,又带来第三重“相知”——也是众多文史普及工作者孜孜以求的愿望——让普通的博物馆参观者,亦能够借此步入窥探古代世界的门径。这一重相知,让冲在专业与公共对话边界的博物馆,真正实现了它的沟通功能。
柳永说,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但其实,倘无“浮名”,喝不上小酒,倘若无“名”,喝了酒也唱不出词儿,那也就唱不出味儿。扬之水自谓寻名于微处,言极自谦,但处处寻微定名,已成就一片历史的星空。看似“点点星光”,不过是因为观者距离渺远。离得越是迫近,越是能知道每一点星光似微实巨。那背后蕴含着的聚变式的努力,是我们难以想象的。
(作者系北大考古学博士,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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