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乡村鼓书

首页 > 教育新闻 > 新闻阅读存档/2018-10-26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平除四海藩王顺,无道辽东又猖狂。”说书先生开门见山,抑扬顿挫、铿锵有力的语调瞬间点燃了庄稼人的情绪。倏地,他“啪”的一声,惊堂木响起,四下阒然。“明君御驾亲征辽,一纪班师过海洋。”放慢节奏后,他抿了口茶,一曲江湖由此展开……

    这是说书人的开场白,说的是《薛仁贵征东》。

    三根细亮泛黄的竹子中间用铆钉铆住,成了交叉自如的鼓架子,一块惊堂木,一副檀木牙板,外加一柄折扇,就是一个走村串户说书人的家当。

    初春的夜晚,乍暖还寒,闲着的庄稼人带上马扎凳子到湾子里阔绰的人家去听书,“咚咚咚”的扁鼓声敲过三遍,预示着今晚的说书即将拉开帷幕,接着“鸳鸯板”快如暴雨敲窗,慢若蜻蜓点水,疾徐有致地响了起来。说书人合仄押韵,绘声绘色,时而闲庭信步,时而快步流星;时而眺望远方,时而俯首寻珠……于是,前朝往事、刀光剑影,犹在眼前活生生地上演。无论神话里的深明大义、战场上的金戈铁马,还是大宅院内的情仇爱恨、名利场上的暗斗明争,都在富于变化的鼓点中若流水时而喷薄,时而涓流。听着这谈古说今,品着那正典野史,台下的庄稼人如临其境,如痴如醉。

    到了上伏夜,庄稼人挂锄消暑。洒了水的稻场,尘坌不惊,水气洇洇,与薄薄的土腥气息杂糅在一起,袅袅弥散,令人舒泰。

    夏夜说书人乡民们都尊称为先生。他住邻村,60来岁,身材清癯瘦削,长脸骨棱分明,头发蓬松。父辈们都说他是一个“人尖子”,曾是重庆国民政府文书,经历过风雷激荡的历史,参与起草过制掣时局的文献,因受排挤贬谪乡野,回乡后一直读书冶性,靠说书养家营生。

    个人的禀赋和沉浮经历令他对世态百相、人间万状有很深的感悟。说书时,他能揣摩人心,尤善渲染气氛,将情节拿捏得恰到好处,扣人心弦而又引人入胜。你满以为前峰无路,可他巧舌如簧又柳暗花明;话到平淡处,他就用恰当的方言插科打诨,逗得笑声肆意;说至欢快处,他又眯眼如一弯新月,叙述似秋日长河、浪敛波平。“说了个怕,给了个怕,见了个苍狼比驴大。说了个紧,给了个紧,碗粗的长虫瞪眼睛。”若主人公独自行于孤山旷野性命攸关时,只见他的眼睛越缩越小、越陷越深,颇具诡异的口技营造出险象环生之境,神到了极点,奇到了绝处,让人汗毛竖起、脊骨发凉。

    他清楚村妇农汉涸裂的精神荒漠更需要文化滋润和知识给养,因此合理取舍原著,穿插“积德无需人见,行善自有天知”“野草闲花遍地愁,龙争虎斗几时休,抬头吴越楚,再看梁唐晋汉周”等规劝乡民积德行善、知足常乐的警句。一般说书人男女偷欢的那些荤段子,他会用“胳膊弯弯搂耳睡,含羞带笑把灯吹。”变得含蓄而有韵味。

    秋日是一年中最忙的季节,乡民无暇听书,一进入腊月的门儿,人闲地歇,县域内颇负盛名的说书艺人马先生如约而至,他随口诙谐,满含机锋,尤其是对《说岳全传》《三国演义》和《水浒传》等话本,烂熟于心,到了“鼓板轻敲,便有风雷雨露;舌唇方动,已成史传春秋”的妙境。

    讲鲁智深扔众泼皮进粪坑时,马先生且说且演,将众泼皮的丑态表演得惟妙惟肖。只见他全身蜷缩成弓,左手紧掩口鼻,右手在鼻前猛扇,不迭地说“好臭!好臭!臭杀洒家也”,引人捧腹。说至林冲与妻悲别离时,则声凄情切,如丧考妣,弄得几个妇人也跟着泫泣殒涕。他擅长无中生有、即兴发挥,即便是“老听书”的,亦感到出人意表,别有洞天。尤其是“公子落难,小姐相助”的故事,他一波三折,丝丝入扣,细腻丰满,干净脆生。

    听书时常有花絮,乡民虽大多胸无点墨,但听书却仔细挑剔,有一年腊八节听《白蛇传》,白娘子、小青坐船上岸后,马先生走了心,忘了说系住船缆,有好事者立马发声“船漂走了”。众人以为这下马先生定会十分尴尬,不料他淡定自若,从容补了一句“不碍事,小青作法把船吹回来哉”,博得心领神会的满堂彩。

    “一块惊堂木,拍一拍春去东来;一柄折扇,挥一挥金戈铁马;一副好嗓子,表一表恩怨情仇。”

    那个年代,说书人为乡村寂寞的夜生活打开了一扇明亮欢快的窗口。而今,世殊事异,曾经活泛在家乡的鼓书渐渐失传,但说书艺人口传心授的才子佳人出将入相的故事、先贤侠士睿智风骨的传奇,经过岁月的浸泡和时光的擦洗,仍然在情感深处滋长复活、鲜亮如初。

    (作者系湖北省英山县实验中学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