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醒太行山麓侯兆川

首页 > 教育新闻 > 新闻阅读存档/2018-11-20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川中幼儿园的老师在给孩子们上课。本报记者 常晶 摄 川中社区大学的学员在课上做手工。(资料图片) 幼儿园的老师和志愿者教当地村民跳舞。(资料图片)

    初冬,早晨5时10分,军号声悠扬地穿过清冷、寂静的侯兆川,回荡在山谷间。

    透过窗帘的缝隙往外看,天还黑着。郭文艳没有叫醒上小学的女儿,想让她多睡会儿。她轻轻拿起手机,打开微信,给远在浙江绍兴的爱人和儿子发了一个猫咪问好的表情,然后起身走到走廊尽头的卫生间,拧开冰凉的水龙头,洗了把脸,下楼到厨房看幼儿园的早餐准备情况。

    侯兆川的每一天,身为川中幼儿园园长的郭文艳都是这样开始的。

    与当地村里的青年人纷纷离乡相反,郭文艳和一群年轻的幼师,放弃了城市里舒适的生活、离开了自己的小家,来到侯兆川。他们不但教留守儿童,还教留守老人。

    “剩下的,老的老,小的小”

    ——农村青壮年外迁,深刻影响家庭和教育生态

    侯兆川,在地图上不好找,它的地名应是河南省新乡市辉县市西平罗乡东沙岗村,而当地人更愿意叫它侯兆川。

    千百年来,这里一直被认为是风水宝地,太行山麓,深山老区,十八盘上,四面环山,川中一马平川,从未发生过自然灾害,人们始终相信这里将有“王侯将相”涌现。

    然而,地形偏僻险峻,自然条件恶劣,“王侯将相”至今没有出现,在城镇化快速发展的时代,年轻人纷纷“出逃”,却肉眼可见。

    “1300多人的村子,现在不到300人。剩下的,老的老、小的小。”刘玉昌老人今年69岁,他外出打工49年,老了回到村里,与一直在农村生活的老伴照顾两个孙子。

    走在村中的小路上,三五成群的老人蹲在墙根晒太阳,妇女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看到外人进了村里,他们往往齐刷刷地盯着看。

    在当地人的印象中,过去的农村虽然不富裕,但是总能感到浓厚的生活气息,干净的村庄、热闹的社戏、农忙的乡民。而如今,回到村里总感觉到一种失落的味道,刘玉昌说:“空落落的村庄、沉迷在麻将桌上的农民、留守空巢的老人、孤独求学的村娃,渐渐变淡的人情、物质侵袭的婚姻、低俗的娱乐,即便一座座二层小楼盖起,也盖不住村庄的虚空。”

    刘玉昌大爷一辈子都要强,在新乡打工时做过司务长、当过会计,“就是没有做过闲人”,辛苦一辈子,老人把农村的房子翻新成了扬眉吐气的二层楼,还在新乡市里买了楼房。儿子、儿媳在上海富士康的工厂里打工,“儿子在那是管技术的,一月一万多元钱,儿媳妇在那做行政工作,俩人按时按点上班,没法带孩子”,刘玉昌就跟胃病缠身的老伴承担起照顾孙子的重任。

    在农村,照顾子嗣,婆家责无旁贷。

    “上下学、吃喝拉撒,包括生病,我们两个老的都能解决,就是孩子一问我‘妈妈咋不来看看我’时,不知道怎么答。”刘玉昌黝黑、坚毅的脸上露出难色。

    许多人常常问,为什么农民要离开土地和家乡,不管孩子?

    没有在农村生活,其实很难理解生计难以为继的恐惧。

    走在一望无际的川中盆地,初冬的麦苗葱茏翠绿,周遭人烟稀少。这片肥沃的土地,却难以养活年青的一代。

    69岁的王合月老人和老伴带着两个孙子孙女生活。老人家中整齐、干净,但也家徒四壁,木质的沙发、茶几暗哑黝黑,已经看不出生产年代。

    两位老人年事已高,无力耕种,便把地出租出去,一亩地一年赚600元钱。

    “这在村里很常见,一般大家都会把地转租给大户,因为自己耕种一年有时不如租出去赚得多。富余的劳动力外出找活干还能赚一笔收入。”郭文艳说。

    为了招待客人,王合月老人一早去地里捡来别人不要的红薯,刷得干干净净,入笼屉蒸着。见记者一行来了,热气腾腾端出来。

    “我们啥时没钱了,儿子就赶紧往家打。俺是能给他省点儿就给他省点儿,去年攒出来一万多元给了儿子。”王合月说,看着儿女们在外一个月能赚到种地一年的收入,觉得苦点累点也值得。

    在茫茫的川中大山里,这样的家庭实在太过普遍。农村青壮年外迁人口变化,深刻影响着家庭和教育的生态。

    民政部8月31日公布的全国农村留守儿童和困境儿童信息管理系统统计数据显示,目前全国共有农村留守儿童697万余人。这些孩子几乎都是老人带着,并且往往老人带着多个孩子。本是贫穷的生活、多病的年龄、繁重的耕地劳动,再照顾年幼的孩子,常常让老人的生活雪上加霜,能让孩子吃饱穿暖就已经难得。

    中国农业大学教授孙庆忠说,这场以“离土”为主旋律的文化大迁移中,乡村的社会生态发生巨变,乡村教育因远离乡土而陷入失忆的窘境。快速的城镇化,也使乡土社会血缘和地缘的关系松动,家族和村落文化没落,在这种背景下,农村教育面临深度危机,乡土知识备受冷落。

    教育公平是实现社会公平的基础”

    ——新建成的教育中心成了村里最美的风景

    乡村文化的落后,某种程度上反映出农民思想意识的落后,而农民思想意识的落后,又从某种程度上折射出乡村教育的缺失。辉县市教育局副局长王彦辉说:“教育公平是实现人生起点公平和社会公平的基础和最有效的途径。”

    为了改变农村的现状,当地建设了侯兆川教育文化中心,涵盖幼儿园、小学、中学三个阶段,2012年建成。在凋敝、落后的村庄里,这个新建成的教育中心成了最美的风景。

    紧随其后,最棘手的问题也来了,“待遇低、生活条件差、工作环境艰苦,本就留不住年轻人的农村,更是难以留住优秀的幼儿教师。”王彦辉说。

    2012年4月,时任新乡市同济学校校长张青娥主动请缨,要来挑起新建幼儿园重担。彼时,她患癌症一年多,常常接受化疗。领导们不同意,她却很倔,她说,改变山区孩子“放牛—卖钱—盖房子—娶媳妇—生孩子—放牛”的人生轨迹,是治疗自己癌症的良药。

    张青娥终于说服了领导。面对癌症的痛苦、新园的筹办、双校的重担,她却没有叫过一次苦,如何让山里的孩子享受到与城里孩子一样高品质的学前教育,张青娥在北京化疗期间一直思考着。她通过电话、短信动员以前的老部下郭文艳、宋琪和张靓等人来参与。

    回到川中后,张青娥立足农村实际,提出秉承陈鹤琴活教育思想,实施生态教育,她倡导“教育即生长、教育即生活、教育即活动、教育即唤醒”的办园理念,镌刻在教师们的心中。

    初创的幼儿园没电没水、没桌椅没厕所,墙壁光秃秃的,职工宿舍空空荡荡,晚上的山风呼呼吹过似鬼哭狼嚎。在城市里已经生活惯了的女教师们,也有畏难情绪。但是看着眼前的张青娥忍着癌症化疗的痛苦却干劲十足,憧憬未来亲手打造的幼儿园能给留守的农村娃用上,他们也充满了精神动力。

    老师们利用村里的玉米皮、红薯粉条、秸秆、草绳等创设和丰富幼儿园环境,开创了独具川中农村特色的文化。在幼儿园旁边,他们开垦出了60亩荒地,种上各种农作物,既自给自足,也成为颇具乡土气息的教育资源。

    郭文艳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真是累,累得胸痛。但是睡一觉,第二天醒来,又满脑袋是想法、浑身是力气”。

    然而,村民们却并不能理解,有的村民觉得新建的幼儿园多占了他家的地,常常来幼儿园大闹;有的村民看着年轻的女教师拖着巨大的水管浇水弄了一身泥,不但不会帮忙,还讥讽地说:“放着城市不待了,来咱这山区。”毕竟,在大部分当地村民的观念里,但凡有点本事的都在城里住着高楼大厦。

    幼儿园开园后,张青娥和老师们也慢慢发现无形的落后的农村文化,成为捆住教育的藤条,让留守儿童的教育难有起色。张靓老师说:“孩子们常出现‘5+2=0’的周期规律,每到周末孩子们回到家中,一周养成的好习惯、好内容全都蒸发掉,周一回园又要从零开始。”他们意识到,幼儿的教育离不开家庭,在老人只有埋怨和愤懑、母亲只会打麻将的家庭,怎能培养出自信、礼貌的好孩子?

    “我一辈子背过锄,拾过柴,就是没有拿过笔”

    ——通过学前教育复育乡村文化

    张青娥的难题,在与孙庆忠相识后,便得到了醍醐灌顶般的解答。

    2013年,一直做农村文化研究的孙庆忠教授,带着研究生到辉县市做了一项关于农村基础教育现状的调查。无心插柳的收获是,他不但看到辉县教师对教育的付出与真情,更看到农村里,张青娥所坚持的教育理想与信念是这么富有文化深意。

    张青娥主张让孩子们走进大自然,强化生活与土地之间的联系、农村与孩子之间的关系,正是孙庆忠一直寻找的农村文化重建的典型。

    “我萌生了一种服务乡村教育的冲动,更有一种想通过学前教育复育乡村文化的强烈愿望。”孙庆忠说。

    这种复育的可能就在于,张青娥意识到的要用幼儿带动家长,家长带动农村教育和文化的发展。

    “何不建一所社区大学,让村民们有机会走进教室,使学校因凝聚周边村落而成为乡村建设的中心?”这一想法早已有之,孙庆忠实在担心张青娥的身体状况会难以吃得消,许多次话到嘴边,没有吐口。

    不到几个月,孙庆忠就接到张青娥的一条短信,邀请他来参加社区大学的揭牌仪式。

    “大学办幼儿园的有许多,幼儿园办大学的,国内还是第一份。”孙庆忠如约来参加揭牌仪式,然而张青娥却没有机会看到这一幕。

    发展社区大学的未竟事业成为郭文艳等更多的“张青娥”的使命。

    社区大学开学后,村民起先都只是观望。老师开始一个一个联络,各个击破。

    村民靳华云说:“对于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来说,我的生活中除了家人和庄稼地,就剩麻将和闲话了,很无聊,就像井底之蛙一样,局限在井一样大小的圈子里直至终老。”

    幼儿园宋琪老师找靳华云,“诱惑”她说:“咱开的社区大学,让咱农民在村里也能上得了大学!”

    宋老师的话点燃了靳华云心中的渴望。

    “80后”母亲丁丽萍,爱人在外打工,她自己带着两个孩子,总是感觉孩子很难管。听老师说社区大学里给讲育儿知识,她走进了社区大学。没想到除了育儿知识,还有阅读课、手工课,她还被当作好的典型,分析怎么陪伴孩子养成阅读的好习惯。

    王合月老人小时父亲去世得早,母亲带着孩子们改嫁后,她便在家帮母亲照顾几个月大的妹妹,没有机会走进学堂。王合月一辈子不识字、不会写字,生活除了照顾孩子、做饭、耕地,就是去烧香。

    社区大学成立后,在老师一而再、再而三地邀请下,她胆怯地走进教室。得知老人不会写字,孙庆忠手把手教会她写下了“王合月”3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