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童喜剧”背后的悲悯诗意

首页 > 教育新闻 > 新闻阅读存档/2018-12-31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薛涛,中国当代儿童文学创作群体中,个人风格极为明朗的作家。从上世纪90年代以辽宁“小虎队”“棒槌鸟儿童文学丛书”广受认可,到先后获得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陈伯吹儿童文学奖等奖项至今,薛涛的文学姿态,就像白山黑水孕育的东北汉子,倔强、爽直。他的创作心无旁骛,始终踏着自己的节奏,始终朝向他心中认定的文学与儿童文学的“理想态”。

    薛涛以15万字的体量,以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于现实生活中架构出“成人”与“儿童”这两个既独立又并行的“世界”。作品从第一部《左岸太阳 右岸月亮》的顽童生活写真入手,描摹了一群将电子游戏里的战争模拟到现实之中的男孩子。至第二部《兄弟连》,以孩子们在游戏中懵懂体味个体与群体关系的过程,触及儿童与人类普遍共通的孤独感与“我是谁”的自我之思。至第三部《小行星与银河》,再向纵深追因,战争游戏竟然并非仅止于“游戏”。作家让“仰望星空”与“俯瞰大地”寻找到了生命气息的契合,指向儿童原发的成长,指向人类心灵的救赎。正像曹文轩所评价的,薛涛是这样一位作家,“喜欢直接进入人性的底部去看那里的风景和气象”。

    架构于现实中的“平行世界”

    “平行世界”的概念,因“幻想小说”的理论探讨而广为人知。幻想小说的特质在于,在现实世界之外架构了一个“共在”的幻想世界,主人公可以借助某种特殊的通道,比如《狮子,女巫与魔衣橱》中的神奇衣橱,往来于那个充满惊奇感的平行世界。而薛涛完全建立在现实主义创作题旨上的《孤单的少校》,却在现实的世界中,巧妙地运用了平行世界的视野方式,展现了同处于现实生活中的两个紧密相连又截然独立的世界。这两个世界,一个属于成人,另一个属于孩子。

    作品落笔于一群精力过剩的男孩子。被大人禁止到游戏厅打游戏的男孩子们,在太阳镇组建了“豆子团”,在月亮镇成立了“谷子团”,并严格执行军衔制,“豆子团”的头儿是位“上校”,谷子团的头儿是位“少校”。“我”和弟弟“乒乓”后来又拉起了“兄弟连”,一个做“上尉”,一个当“少尉”。从此,男孩子们的生活“激情澎湃又无比单调——为了和平发起战争,为了以后的战争暂时选择和平;进攻、妥协;宣战,停战……”在成人的世界里,这是一场孩子变着戏法的游戏,而在孩子眼里,却是真刀真枪、生死攸关的大战。发生在现实世界中的故事,能被薛涛营造出“平行世界”的幻觉,究其原因,是那个“孩子的世界”,得到了更原汁原味的呈现。

    自然态的“顽童”与“童年”

    在这个原汁原味的“孩子的世界中”,薛涛对男孩形象的塑造非常耀眼。在我有限的阅读经验中,通篇正经八百地写男孩子打打杀杀的战争游戏,还是头一遭。《孤独的少校》中,薛涛写“大战”前夕的“招兵”,学习好的不要,有才艺的不要,各种成人眼中的“优秀”孩子都不要,将笔下的童年圈定为一群不安分的、精力无处释放的男孩子。

    童年有共通性,也有差异性。好学生、乖孩子的童年是一种样貌,是在各种屋子里,如教室、练习室和各种学习计划中按部就班度过的;淘气孩子的童年,显然又是另一番样貌,是从心所欲“常”逾矩的,自然性十足的,也更贴近孩子的本真。作家心中,始终有童年态的一片天地。薛涛是以直接或间接的自然态的童年储备,真正走入了这样一个群体的孩子的内心。也正因为紧贴自然态的童心,他笔下的淘气孩子,摒弃了某些校园小说搞怪取乐、哗众取宠、过度渲染的毛病,呈现着生活的原貌、童心的原貌。不少成人也许已经淡忘了自己儿时的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但借助文学,薛涛将它们全部唤醒了。

    作品中,与男孩子的活力相映衬,孩子视野中的一切都是鲜活的,所有参与故事的人、景、物没闲着,都在演绎故事,就像一个大舞台,细细观之,个个都不是呆滞的道具,个个都有戏。借助这股生龙活虎的热闹劲儿,衬出了男童世界的生龙活虎。

    独属于“薛涛”的语体滋味

    薛涛的文学语言个性鲜明,常能大胆突破语言定式,以令人惊异的联想与犀利的观察力调遣语词,排布句段,产生极强的“陌生化”效果。

    《孤单的少校》中写预感弟弟闯祸的哥哥的心情,并不正面强攻,而是巧妙地从外围渲染,“我战战兢兢吃着清淡的食物。白菜、萝卜是我的最爱。今天混合在一起竟然吃出了茄子的味道”,“窗外便是羊肠河,我却看不见它。因为这中间隔着一条街,还有几片杨树林和几排房子。乒乓的坏消息要穿过这些阻隔才能传回家里”。孩子的感受移情到周围之物身上,自我中心思维被文字生动展现,紧张的心理借外围描写一览无遗。

    薛涛善用新异而机智的比喻,常能将一堆不太搭界的平常词儿堆一块儿,化学反应出挺高级的幽默感。正像有评论谈到的,这本身即构成了薛涛小说的一部分魅力,“即使你对故事的结局有几分预料,你也愿意读下去,因为你没法预料小说的语言”。

    《孤单的少校》中的幽默感,主要来自于“大”与“小”的错位,诸如“大词小用”“小题大做”与“大事化小”。每一次男孩子间的小冲突,都被视作一场严肃的战争,战争“主要靠零零碎碎的周末推进,主要靠整块的寒假暑假完成大的布局”,“宣战书”“军事秘密”“兵分两路”“化整为零”“空袭”之类的军事术语统统用来描绘孩子们的战争游戏,把孩子们煞有介事、严肃紧张的面貌和盘托出。读薛涛的作品,笑容常常忍不住溜出来,就像薛涛描写的那些打了胜仗的男孩子,嘴总是“不在原来的地方”。

    现实之上的又一重“诗意世界”

    在薛涛作品中,深挚的现实拥抱与浪漫的诗意飞翔常常是形影不离的。一群玩战争游戏的孩子中,少校始终是“认真”的。他争夺“大本营”,是要遵妈妈之嘱,寻人。少校姐姐“小行星”失踪的隐线浮出水面。接着,林子里久已绝迹的长白狼再次现身。少校的姐姐虽然不在“战争”的现场,却是左右战争的核心力量;故事中唯一集中笔墨的成人“护林员”,非但不是“局外人”,而且成为事件中背负心理负担最重的人物。传说中极凶恶的长白狼并不打算攻击谁,而是要跟这位护林员“谈谈”。在现实主义手法中突然闯入的浪漫手法与意识流,将作品引向了人类心灵的救赎,渺小的个体融入了庞大的命运之流。

    这是一部始终在寻找“自我”的小说。作品中的人物,始终在不断努力,在他者视角下的“我”的认识,自我对“我”的追问,群体的“我”与个体的“我”的矛盾与找不到归属的孤独。“战争”中,“我”先是感受到了弟弟乒乓的孤独,“叛徒的叛徒”的身份,使乒乓迷失了自我定位。而后,“我”逐渐感受到了少校的孤独,少校努力隐瞒着自己家中那个疯癫的妈妈,以自己的方式独自寻找失踪的姐姐。再之后,“我”忽然发现,最孤独的恐怕是护林员。深深的罪恶感使护林员选择远离与逃避,独自在林子里做着飞行梦。

    行至此处,故事由一个“顽童的喜剧”长大了,成为一个“心灵的悲剧”。那个叫“小行星”的女孩子,因为春游捉迷藏来到林中,童心未泯的护林员帮她藏身在自己的木屋里。但是,小行星就这样离奇地失踪了。护林员的精神几近崩溃。法庭宣判护林员无罪:“我们无法证明你有罪,你也无法证明自己有罪。”是与非——许多孩子搞不懂的问题,成人也同样找不到答案。护林员心底积郁着罪恶感,找不到解脱的办法。这就是他痴迷于造飞机的原因。护林员最终终于实施了自己的救赎,将飞机命名为“小行星”,独自向银河飞去。

    薛涛的作品,屡屡落笔于生死。《孤单的少校》中,三度写到死亡,小行星之死,长白狼之死,护林员之死。小说选取了一种极具浪漫主义的手法,翱翔于现实之上,去描写生命如何走向死亡,讲述自我对生命意义的确认。

    作品以《孤单的少校》为题,作品中,最孤单的究竟是谁?小行星、长白狼、护林员?在作为孩子的“我”的感知范围内,首先就是“少校”;而在读者的感知范围内,则放大绵延而成每一个人。《孤单的少校》,薛涛在东北那片白山黑水的精神故乡,再次觅得并开启了他的“月光宝盒”。

    (儿童文学博士、太原学院教授、儿童文学评论家 崔昕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