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周推荐·木心 童年随之而去

首页 > 教育新闻 > 新闻阅读存档/2015-06-24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孩子的知识圈,应是该懂的懂,不该懂的不懂,这就形成了童年的幸福。我的儿时,那是该懂的不懂,不该懂的却懂了些,这就弄出许多至今也未必能解脱的困惑来。

  不满十岁,我已知“寺”、“庙”、“院”、“殿”、“观”、“宫”、“庵”的分别。当我随着我母亲和一大串姑妈舅妈姨妈上摩安山去做佛事时,到山脚下的“玄坛殿”我没说什么,到半山的“三清观”也没说什么,将近山顶的“睡狮庵”我问了:

  “就是这里啊?”

  “是啰,我们到了!”挑担领路的脚伕说。

  ……

  回家啰!

  脚伕们挑的挑,掮的掮,我跟着一群穿红着绿珠光宝气的女眷们走出山门时,回望了一眼——睡狮庵,和尚住在尼姑庵里?庵是小的啊,怎么有这样大的庵呢?这些人都不问问。

  家庭教师是前清中举的饱学鸿儒,我却是块乱点头的顽石,一味敷衍度日。背书,作对子,还混得过,私底下只想翻稗书。那时代,尤其是我家吧,“禁书”的范围之广,连唐诗宋词也不准上桌,说:“还早。”所以一本《历代名窑释》中的两句“雨过天青云开处,者般颜色做将来”,我就觉得清新有味道,朗朗上口。某日对着案头一只青瓷水盂,不觉漏了嘴,老夫子竟听见了,训道:“哪里来的歪诗,以后不可吟风弄月,丧志的呢!”一肚皮闷瞀的怨气,这个暗趸趸的书房就是下不完的雨,晴不了的天。我用中指蘸了水,在桌上写个“逃”,怎么个逃法呢,一点策略也没有。呆视着水渍干失,心里有一种酸麻麻的快感。

  ……

  满船的人兴奋地等待解缆起篙,我忽然想着了睡狮庵中的一只碗!

  在家里,每个人的茶具饭具都是专备的,弄错了,那就不饮不食以待更正。到得山上,我还是认定了茶杯和饭碗,茶杯上画的是与我年龄相符的十二生肖之一,不喜欢。那饭碗却有来历——我不愿吃斋,老法师特意赠我一只名窑的小盂,青蓝得十分可爱,盛来的饭,似乎变得可口了。……

  每次餐毕,我自去泉边洗净,藏好。临走的那晚,我用棉纸包了,放在枕边。不料清晨被催起后头昏昏地尽呆看众人忙碌,忘记将那碗放进箱笼里,索性忘了倒也是了,偏在这船要起篙的当儿,蓦地想起:

  “碗!”

  “什么?”母亲不知所云。

  “那饭碗,越窑盌。”

  “你放在哪里?”

  “枕头边!”

  母亲素知凡是我想着什么东西,就忘不掉了,要使忘掉,唯一的办法是那东西到了我手上。

  “回去可以买,同样的!”

  “买不到!不会一样的。”我似乎非常清楚那盌是有一无二。

  “怎么办呢,再上去拿。”母亲的意思是:难道不开船,派人登山去庵中索取——不可能,不必想那碗了。

  我走过正待抽落的跳板,登岸,坐在系缆的树桩上,低头凝视河水。

  满船的人先是愕然相顾,继而一片吱吱喳喳,可也无人上岸来劝我拉我,都知道只有母亲才能使我离开树桩。母亲没有说什么,轻声吩咐一个船伕,那赤膊小伙子披上一件棉袄三脚两步飞过跳板,上山了。

  杜鹃花,山里叫“映山红”,是红的多,也有白的,开得正盛。摘一朵,吮吸,有蜜汁沁舌——我就这样动作着。

  船里的吱吱喳喳渐息,各自找乐子,下棋、戏牌、嗑瓜子,有的开了和尚所赐的斋佛果盒,叫我回船去吃,我摇摇手。这河滩有的是好玩的东西,五色小石卵,黛绿的螺蛳,青灰而透明的小虾……心里懊悔,我不知道上山下山要花这么长的时间。

  鹧鸪在远处一声声叫。夜里下过雨。

  是那年轻的船夫的嗓音——来啰……来啰……可是不见人影。

  他走的是另一条小径,两手空空地奔近来,我感到不祥——碗没了!找不到,或是打破了。

  他憨笑着伸手入怀,从斜搭而系腰带的棉袄里,掏出那只盌,棉纸湿了破了,他脸上倒没有汗——我双手接过,谢了他。捧着,走过跳板……

  一阵摇晃,渐闻橹声欸乃,碧波像大匹软缎,荡漾舒展,船头的水声,船梢摇橹者的断续语声,显得异样地宁适。我不愿进舱去,独自靠前舷而坐。夜间是下过大雨,还听到雷声。两岸山色苍翠,水里的倒影鲜活闪袅,迎面的风又暖又凉,母亲为什么不来。

  河面渐宽,山也平下来了,我想把碗洗一洗。

  人多船身吃水深,俯舷即就水面,用碗舀了河水顺手泼去,阳光照得水沫晶亮如珠……我站起来,可以泼得远些——一脱手,碗飞掉了!

  那碗在急旋中平平着水,像一片断梗的小荷叶,浮着,氽着,向船后渐远渐远……

  望着望不见的东西——醒不过来了。

  母亲出舱来,端着一碟印糕艾饺。

  我告诉了她。

  “有人会捞得的,就是沉了,将来有人会捞起来的。只要不碎就好——吃吧,不要想了,吃完了进舱来喝热茶……这种事以后多着呢。”

  最后一句很轻很轻,什么意思?

  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可怕的预言,我的一生中,确实多的是这种事,比越窑的盌,珍贵百倍千倍万倍的物和人,都已一一脱手而去,有的甚至是碎了的。

  那时,那浮氽的盌,随之而去的是我的童年。

  (选自《哥伦比亚的倒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1月第一版)

  随看随想

  木心,本名孙璞;作家,诗人,画家。1927年出生于浙江桐乡乌镇。1982年定居纽约,1994年回故乡乌镇,2011年离世。

  《童年随之而去》是木心的一篇散文,记述童年时随家人在睡狮庵做佛事的经历:一只碗,越窑盌,脱落了,失去了。这是一篇“好的故事”,让人想“追回他,完成他,留下他”(鲁迅语)。

  木心其人,其文学和其艺术,近年来才进入人们的视野。他的《文学回忆录》和一些诗作如《从前慢》、一些散文如《上海赋》,有了越来越多的读者。希望有更多的人阅读木心的汉语作品;应该有更多。(任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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