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看随想

    文本选自意大利百科全书式学者、藏书家、小说家艾柯的《植物的记忆与藏书乐》。艾柯家中有藏书3万多册，最知藏书和读书的甘苦。不知道诸君有没有过被不读书的外行客人诸如“这么多书你都读过吗”这样的问题问得哭笑不得的时候，艾柯为您准备了让他们自惭形秽的回答。但文本的意义不止于此，更在于揭示了读书人买书建设个人图书馆（书房），其价值和意义在于构建个人的心灵史，一个人的图书馆是他的全部心灵和回忆，可以说，个人图书馆（书房）是一个读书人最隐秘的心灵花园。（杨赢）

    爱书狂收集书籍，是为了拥有一座自己的图书馆。这似乎很明显，但是图书馆并不是书籍的总和，它是一个有自己生命的有机体。家中的图书馆并不仅仅是收藏图书的地方，这也是我们自己阅读这些书籍的地方。我解释一下。我相信在家中收藏了较多书籍的每一个人都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他们许多年来都一直心存内疚，因为从未读过这些书，那些书籍好像从书架上一直注视着我们，提醒我们忽视它们这一罪过。而对于那些保存稀有图书的图书馆来说，这种现象则更为普遍，它们常常是用拉丁语或者是从未听说过的语言写成的（我记得有些爱书狂收集书籍装帧，为了拥有漂亮的装帧他们可能会去购买科普特语的书）。此外，一本漂亮的古书其内容可能是非常枯燥的。我相信每一个爱书人都想拥有基歇尔四卷本的《埃及的俄狄浦斯》（Oedipus Aegyptiacus），里面的插图美妙绝伦，却无法阅读那复杂得令人绝望的文本。

    但是有时候也会发生这样的事，有一天，我们拿起一本被忽视的书，开始艰难地阅读，然后我们意识到书上写的东西我们已经都知道了。这种奇怪的现象——很多人都能够为此作证——只有三种合理的解释。第一，在过去的许多年里，我们搬动它，为它除去灰尘，或者仅仅是挪开它从而拿到另外一本书，于是触摸过它很多次，书中的一些信息散播出来，通过我们的指腹一直传到我们的头脑中，我们通过触觉阅读了它，就好像是布莱叶盲文一样。我是意大利特异现象监督委员会的委员，不相信那些所谓的灵异现象，但是这种经历我是相信的，也是因为我并不认为这是什么异常现象：这是已经被日常的经验所证实的普通现象。

    第二种解释是，我们并非没有真正读过那本书：每一次移动它，或者清洁它，我们都会瞄上一眼，随意地翻上几页，字体、纸张韧度以及颜色都讲述着一个时代，一个环境。就这样，每一次看一点，那本书的大部分内容已经被我们知晓了。

    第三种解释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阅读了其他的书籍，里面也讲到了那本书，于是我们无意识地发现我们已经知道它讲的是什么内容了（可能是一本很有名气的书，所有的人都在谈论它，也可能是一本平庸之作，我们会一直在别的地方发现书中所表述的东西）。

    实际上我相信这三种解释都是非常合理的。三种因素神奇地“凝结”在一起，发生作用，让我们对那些实际上我们并没有阅读过的书籍感到熟悉。

    自然，爱书狂，尤其是那些收集现代图书的人经常会面对一个蠢人设计的陷阱，他走进家中，看到所有的这些书架，郑重其事地说道：“书真多啊！您全部都读过了吗？”日常的经验告诉我们，即使是那些智商相对较高的人也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在我看来，面对这种蠢问题，有三种标准答案。第一种会将拜访者拒之门外，并且中断所有的往来，那就是：“我一本也没读过，否则为什么会把它们摆在这里呢？”但是这种答案却会让这个不知趣的拜访者心生优越感，我可不愿意把这种感觉恩赐给他。

    第二个答案会使这不知趣的家伙陷入深深的自卑当中，说：“我读过的要更多，先生，比这多得多！”

    第三个答案是第二种答案的变形，当我想让拜访者感觉到某种痛苦的惊讶时，我就会使用这个答案：“不，”我对他说，“我读过的书都放在学校图书馆里了，这些是我要在下个礼拜之前看完的书。”鉴于我米兰的书房里有三万卷书籍，这个倒霉蛋只能提出临时有事而把告辞时刻提前了。

    这个倒霉的家伙所不知的是图书馆不仅仅是保存你读过的书，从而保留你自己回忆的地方，它更是保存全世界所有记忆的地方，某一天，在你需要的时候，你也可以找到那些在你之前的人们的记忆。

    它就是这样一个将一切混合在一起，令人头晕目眩的储藏室，或者说是一杯记忆的鸡尾酒？怎么说都行。一个图书馆潜在可能的故事如下：英国绅士，我要早睡了。连你也是！光，更多的光照亮一切。要么在这里建立意大利，你杀的是已死的人。意大利兄弟们，再加一把劲。在田间划出垄沟的犁下一次还很好用。意大利建立，永不屈服。欢迎五月，我们在黑暗中战斗。三个女人常在我心上，没有风吹过。你走近那棵树，高高的山丘上雾气弥漫。从阿尔卑斯山到金字塔，人们都戴上了头盔，到处都在战斗。晚上，我的话让人精神振奋，那几个平庸笑话。金色的翅膀永远自由。圭多，我想要天空失去颜色。我知道战栗、武器还有爱人。夜晚清新凉爽，船长。我想通了，虔诚的牛儿。晚上五点，我身处一片黑暗的丛林当中。九月，我们去柠檬花开的地方。柔顺的辫子消失了，一根马刺，和一阵马的惊跳，这些就是卡斯肯尼的孩子们。黝黑的月亮，告诉我你要做什么。女伯爵，什么是生命：屉柜上的三只猫头鹰。

    （选自翁贝托·艾柯《植物的记忆与藏书乐》，王建全译，译林出版社201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