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林东坡路上晴和雨
一
我的故乡是鲁东南一个山地与丘陵交错的地方,在2000多年前的战国时代,它属于强大的齐国,齐长城就修筑在故乡的山地和丘陵间。自秦汉直至魏晋南北朝,它以“琅琊”之名行于世,东晋书法家王羲之的故乡就在这里;唐时开始有“密州”之称,在北宋,它属于京东东路密州府。熙宁七年(1074年)九月,38岁的苏东坡卸杭州通判任,移知密州,这是他第一次任地方长官。
多才多艺的苏东坡自然少不了对密州风物的描写。比如那“奇秀不减雁荡”的九仙山,比如那秋日出猎“千骑卷平冈”的常山,比如那“碧连天,晚云间”的马耳山。我的故乡就是马耳山后的一个无名小村,在我生命的前15年里,每天一抬头就会看到一道屏风似的马耳山,我看过他的春颜秋容,看过他的朝云暮雨,也无数次登临它的最高峰,俯瞰生我养我的那个小村庄,远眺这块苍凉的密州大地。那时,我还不知道,900多年前有一个伟大的诗人为它写下了无数的诗篇。
苏东坡从杭州到密州,900多年后,我从密州来到杭州求学,从此在这里读书、工作、生活,杭州成为我的第二故乡。
密州、杭州,这两个苏东坡任官的地方,就这样成为我命定的乡愁。
2009年,我用自行车把这两个地方连接了起来。这一年秋天,我筹划了近两个月的“千里单骑——东坡文化之旅(杭州—密州)”正式启程。
从杭州苏堤南端的“苏东坡纪念馆”出发,沿着东坡当年从杭州赴任密州的线路,我一路骑行,经过湖州、苏州、常州、润州(今镇江)、扬州、楚州(今淮安)、海州(今连云港),最终返回故乡,并于中秋节那天到达密州(今山东诸城)的“超然台”——熙宁九年(1076年)的中秋节,苏东坡正是在这里写下了他的千古绝唱《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我所经过的江南文化重镇,无论杭州、湖州、苏州,还是常州、润州、扬州,都留下了无数与苏东坡有关的文化遗迹;我的“东坡文化之旅”,虽然只是对这些遗迹的匆匆一瞥,却是生命中永难忘记的一次行旅。
此后数年,我东临登州,西进眉州,北上定州,南下儋州,深入江南,三访黄州,将东坡足迹所到之处逐个拜访,同时参阅许多典籍资料,断断续续完成了《不合时宜——东坡人文地图》一书的写作。
二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与皓首穷经的书斋学者式研究不同,苏东坡于我而言,是一颗心灵对另一颗心灵的召唤,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追寻。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一直是中国古代士人的求学途径,在他们眼里这两者不可偏废。许多文人学士在年轻时都有“壮游”的经历,他们在祖国大地上一边游历,写下了无数的诗篇;一边交游,留下了众多传奇的故事。这些诗篇与故事,在今天都成为珍贵的文化遗产。有些人尽管不曾像李白杜甫那样专门游历,却也在入仕后像苏东坡那样宦游各地,或赴任、或谪居,在祖国大地上留下了自己的身影。
文化,从来不只存在于书本中,更存在于大地之上星罗棋布的城市和乡村。有了先贤走过的足迹,有了他们留下的诗篇,我们的旅行就不再是单调的“观光”、浅薄的“到此一游”,而是有了在同一空间中不同时间的对话。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苏东坡当然知道黄州赤壁不是周瑜大败曹操的赤壁,所以他交代得很清楚——人道是。那么,这个“人”是谁呢?当然可能是黄州的随便什么人,但更大的可能是晚唐诗人杜牧。杜牧先于苏东坡200多年到黄州任刺史时,就借赤壁之名写下了名传千古的吊古之作《赤壁》:“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赤壁何须问出处,东坡本是借山川。黄州赤壁不是赤壁之战的赤壁,但并不妨碍杜牧、苏东坡借此抒发吊古之情。而黄州,这个历史上穷乡僻壤的江边小城,却由于苏东坡的贬谪之祸而得福了——在苏东坡写出“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莫听穿林打叶声”“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等一篇又一篇绝世之作后,黄州便成了中国文人墨客心中的圣地,成了中原地区的文化重镇。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对我来说,长江从来就不仅是一条江,还是古老中国的历史风韵和文化乡愁,多少歌赋诗篇,多少风月江山,多少遥深慨叹,多少浩瀚壮观。那年秋日的一个黄昏,我站在横跨长江的鄂黄大桥上,看大江东去,看夕阳西下,看夕阳照红的江面上云帆点点,看最后的余晖渐渐消失在东坡曾经攀登过的鄂州西山,然后再看一轮圆月把光辉从天宇洒向江面……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却淘不尽东坡的千古风流,淘不尽我们对一颗文化巨星的千年遥望。
我相信,这样亲临其境所获得的思悟与感受,是枯坐书斋难以抵达的。同样,亲临其地的“田野调查”,也会避免一些学术上的谬误或“想当然耳”。
中国诗歌史上有著名的“尖叉”险韵说,源自于苏东坡知守密州时写的《雪后书北台壁二首》。其中,第一首的最后两句“试扫北台看马耳,未随埋没有双尖”中的“马耳”指什么?有些苏东坡诗文选集的译注者将其解释为“马耳菜”,这完全是一种想当然的解释。实际上,只要到过密州一带,就知道有一座马耳山,是鲁东南的第一高峰,其主峰双石并举,上插云霄,形如马耳,因此被称为马耳山。冬日大雪纷飞时,由于两座主峰峭壁千尺,再加上北风劲吹,难以形成积雪,因此当大雪遮蔽整个山体时,马耳山的两座主峰依然不会被雪埋没,这正是“未随埋没有双尖”的来历。马耳山在密州城南,与超然台遥遥相对,唐代诗人萧颖士就有《游马耳山》的诗作。
三
以往中国的文学史写作,注重作家、作品以及时代背景介绍,在“时”与“人”的要素上下了许多功夫,却常常忽视了“地”这一空间要素。其实,由于古代交通不便,人们出行困难,古人每到一个新地方的新奇感远超今人,而每一个地方的风土人情、气候环境也对文人的创作风格产生了重要影响。
苏东坡自熙宁五年(1072年)底在湖州与词人张先相识,受其影响开始正式进行词的创作,在杭州期间其词风并没有超出“婉约”一派的范围。然而,熙宁七年(1074年),当苏东坡离开江南杭州到了北方的密州之后,其词风便迅速开拓,诞生了《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和《江城子·老夫聊发少年狂》这两首标志着“豪放派”诞生的词作。同样,尽管苏东坡常常在诗文中表达“人生如梦”“人生如寄”的幻灭感,但“人之渺小”这一哲学意义的真切感受与认识,却是在他南渡儋州、身处大海之时:“天地在积水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国在四海中,有生孰不在岛者?”
苏东坡从四川眉山出发,赴京(今开封)赶考,此后或迁或谪,一直在宦途飘荡,从凤翔到杭州,从密州到徐州,更有湖州、颍州、扬州、定州、登州,所谓“一生宦迹,为官八州”,其足迹几乎遍及大宋江山,“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这三个贬谪之地也成为苏东坡仕途中的伤痛与自嘲。今天,东坡已作古千年,但他所到之地都已成为人们珍视的旅游和文化资源。我们有着苏东坡时代难以想象的交通便利,当年按年月来计算的艰苦长旅,今天只要数个小时即可抵达。然而,我们在享受现代交通的便利之时,是否还有像苏东坡那样丰富善感的心灵?当我们每临一地,能否想到在千百年前,那些我们喜爱的生命也曾经在这里留下匆匆的背影和深长的叹息?
我相信,只有身在舟中,才能感受苏东坡“故乡飘已远,往意浩无边”的少年憧憬;只有置身平山堂,才能真正理解“平山阑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的淡远意境;只有徘徊在西湖岸边,才能真切明白“淡妆浓抹总相宜”的晴雨风致……文学的研究、作家的研究,不仅需要用脑,还需要用心、用足。即便不能相逢,也要走一走他们走过的路;即便不能相拥,也要吹一吹他们吹过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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