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雪的日子，雪花晶莹剔透，纷纷扬扬，自天际而来。细细清赏，知是上天对冬季轮回的最好馈赠。望眼处，天地氤氲，一片白茫茫。银装素裹里，恰似“淅淅瑶花初下”，芳菲淡雅，不掺污垢，不容亵渎。

    寒冷之季，一家人总是回乡下蛰居。逢到下雪日，大雪封了山，整个村庄与世隔绝，自成一片天地。室外大雪纷飞，天寒地冻；屋内煤炉子烧得正旺，父亲尚嫌不够好，又把早已劈好的木柴填进壁炉和连着火炕的灶膛，不时传来噼噼啪啪的声音，暖意融融，甚是舒适。天然的寒，人造的暖，阴阳对立中风雪正浓。

    时近傍晚，雪絮仍是不停地乱飞。父亲要去寻些野味，约了邻居二叔，我也携了儿子，备好工具，同去村外不远处的小湖泡子，家犬也一路尾随着我们。到处都是一幅画，白雪把世界扮成童话。泡子连着一条大河，冰雪覆盖下的水是活水，鱼虾丰富，肉鲜味美，捉上几条下酒，真是乐不可求。

    父亲先选一块地方，用扫帚把上面的积雪清除，卧在冰上细听动静，掌握鱼群的动态。定位完成后，几个人开始凿冰，然后下网捕鱼，很快就能捕到许多。不过父亲总是从中挑选几条，再给狗喂一两条，其余则全部放回。如此做并没有什么大道理，只是朴素的意识使然，乡民深谙造物规则，不弃亦不贪而已。鱼打捞好，念着自然的恩赐，乘兴而归。过不多久，泡子上的凿洞又会被冰雪覆盖，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回家后，烹鱼煮饭，就着雪色大快朵颐，好不自在。酒罢饭饱，肠胃稍显油腻，再取冬雪一捧煎茶，烧一壶佳茗，品一品泼茶香。

    茶毕，人皆散去，窗前雪色如昼。一人独坐书房，寓情图史，随手翻检《快雪时晴帖》一卷，临摹展玩良久，舍寝忘倦，不亦快哉。“快雪时晴”者，大雪停止天气放晴也。大雪初霁之际，触景生情，王羲之给朋友山阴张侯写了这封短札，字里行间无不彰显用笔之奇恣，辞旨亦若花放水流，妙不可言。一句“快雪时晴，佳”，于挥毫泼墨间，雅致明快扑面而来，跃然纸上，一如这快雪一般自然天成，风姿绰约。

    雪是天地造化的神奇，帖是书法造诣的圭臬。清赏间相映成趣，皆是满眼的诗情画意。

    同样的雪，同样的夜，那个名叫张宗子的读书人将自我放逐于雪色之中，他在《湖心亭看雪》中写道：“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好个张岱，纵情于寒天雪夜之中，率性而为，阅尽风流，真是“萧飒尽得风烟情”。他在别人眼中的沉沦不过是一种浅显的假象，而那一如既往卓尔不群的风骨在冰雪中正色凛然，天地萧索亦不改其志。

    雪是君子，张岱向为推许，爱得深沉、厚重。风雪中纤尘不染，只要静守本心，风骨清朗，定然会守得花开未央。即使没有鲜花，雪花亦可，也许这就是张宗子——一个与风雪同在又不惧严寒的士人——人生格调的真实写照。湖光山色，清白一道，烟岚深处，雪不染尘。唯有此时，美景既成，尘嚣远绝，蝇营狗苟之徒莫敢前观。宗子虔诚，求索于天地之间，一叶小舟于四野无声中安然地划行。纵然雪夜苦寒、空旷、萧索，也不能压抑他内心的热烈、充实、坚韧。寄情处，一片苍茫悠远，虽空有余雪，也足能衬托人性的高洁。

    古人追情于雪色，今人又如何？掩卷叹息之间，夜已渐浓，想来羲之早便醉卧兰亭，宗子也将归隐山林，村夫更是鼾声如雷了吧。雪却继续下，各安自然，互不相扰，还是《红楼梦》里那句看得透彻：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雪落，入眠。

    （作者单位系河北省沧州市第三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