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周推荐 | 高尔泰梦里家山

首页 > 教育新闻 > 教育新闻阅读/2021-01-13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随看随想:

    作者高尔泰,1935年生于江苏高淳,著名美学家、画家、作家和学者。选文是高尔泰《寻找家园》一书《时来运转》和《跨越地平线》两篇的节录,写作者的中学时代。题目借用该书第一卷卷名;另两卷是:流沙坠简,天苍地茫。

    《寻找家园》是其回忆录,也是一部散文集。它是中国当代散文的重要收获,从中我们看到一个知识分子的心魄和命运,看到中国近现代的沧桑岁月,还看到现代汉语的缤纷之美。(任余)

    一九四八年,学校里先后来了好几位新老师,都是外地人,用标准国语讲课。高淳人不大听得懂他们的话,管他们的话叫“蛮讲话”。他们也不大听得懂高淳话,作派和本地老师不同:外衣像披风那样搭在身上,走路大步流星,和学生一起扫院子出墙报打篮球不分尊卑。你可以问他们任何问题,都会正面回答,回答不了也不会说你刁钻古怪胡思乱想。

    外地来的老师高介子教我们的地理课。有一次,他描述无数星球在真空里运行的宇宙,使我想到下鹅毛大雪时的天空。他说宇宙真空不同于烧杯里的真空。那里面既没有引力强度也没有电磁强度,什么也没有。他说那里面星球与星球之间的距离是用“光年”来计算的。我举手,提了个问题:什么也没有,怎么量距离?他说“光年”是用时间来计算的。我问什么也没有,哪来的时间。他说所以空无也是相对的,没有运动着的物质,也就没有时间和空间。

    我完全糊涂了:不知道物质和时空这二者何以同一。在我的想象中,物质是有限的,时空是无限的。我也弄不清有限和无限之间有什么界线。数学课本上有个概念叫“无穷大”,又有个概念叫“无穷小”,我老觉得这两个概念没有区别。一次数学老师高淳人邢寿松上课,我问,都无穷了,还能分什么大小?他说正经教给你的功课你不好好学,偏要反在里头调皮捣蛋,还是个不老实么。

    问别的老师,也都说我胡搅蛮缠。我也问过我的父亲。他说他不知道,他说你想要知道,只有长大了自己去研究。要么研究数学,要么研究哲学,要么研究物理学。但是做研究,你得有学问才行。你现在连个年级都跟不上,当留级生,初中都不得毕业,还有希望做研究吗?依我看,这些问题你先放一放,先做个好学生再说。我怕听好学生这三个字,不管是谁,说这三个字,就是批评我。

    这次高老师也说,有些问题,只能存疑。但是他说我的问题问得好,对大家说,这位同学肯动脑筋,大家要向他学习。哈哈!这可是破天荒第一次啦!有同学说,高老师新来乍到,不知道我是留级生,不知道我的名字。要是知道了,绝不会这么说。我想,肯定是这样。

    想不到,还有第二次。在一次全校师生大会上,新上任的教导主任、外地来的老师李东鲁作报告,提倡多读课外书,反对“分数主义”。说只知道啃书本的学生不是好学生。“读死书,死读书,读书死”,分数再好没用。这话我爱听,心里想,这家伙,跟我是一头儿的。没想到,接下去他提到我的名字,表扬起我来了。他看了图书馆的借书登记簿,把我作为榜样提出来,号召大家学习。说我一个学期看了多少多少课外书,乖乖,还有数字。我努力克制自己,别让嘴巴嘻开来,嘻开来就会咧到耳朵跟前,那多不雅。

    ……

    我常坐在山坡上,望着天地交界处那一发似有似无的蓝色发呆。梦想着有朝一日,能越过那蓝色的边界,踏上未知与未来的起点。我想象那跨越将不是跨越,而是飞翔。直到有一天,不知不觉越过了它。

    那年我十四岁,要到苏州美专上学。先坐轮船后坐火车,路上要走三天。初出远门,家里的一切,都是为我上路做准备。父亲筹钱,母亲打点行装:裁衣服、做鞋子、缝被子、熏鱼、晒虾、腌菜、泡蒜、炒米花,做芝麻糖、花生糖和各种蜜饯……边做边给我说各种事情:天冷了要自己知道多穿衣服,热了要知道脱;下雨天出门,要穿胶鞋,别穿布鞋,布鞋子泡了水,几天都晒不干,你就没鞋穿;睡觉要直着睡,别横着睡,把别人踢醒了,要骂你;别忘了剃头洗澡,衣服脏了就要换,换下来的衣服要马上洗,洗衣服要先抹上肥皂,泡一会儿再搓,要挨着搓,别东搓一把西搓一把……我常常听着听着就走了神,不知道还说了些什么。

    准备的东西,多得没法拿。母亲一股劲儿往包包里塞,塞得我背不动了,又往外拿,拿掉一些,掂掂分量,又拿掉一些。让我一次一次试背。总觉得东西太少包包太重。

    后来父亲对她说,行了,让他吃点苦锻炼锻炼也好。又对我说,只怪我们穷,有钱我送你去了。

    上轮船的那天,父亲交给我一份备忘录,里面写着我在路上可能遇到的困难和解决办法。出了轮船码头找不到去火车站的路怎么办,下了火车如果是半夜里怎么办……这样的十几条,都是讲过了的,我觉得都不是问题。在码头上,他们拜托了一个同船去当涂的熟人陈师傅照顾我,叫我要服他管。母亲给他说,这孩子海得很,别让他在船帮子上乱跑。又给我说,船上风大得很,别到舱外面去,窗子里一样看景。又对陈师傅说,这孩子爱看景,你就带他坐在窗边吧。

    汽笛响了,跳板撤了,母亲隔着水喊:多写点信来,一到那边就写个信来。我也想大喊一声知道了,但好像泪水已涌上了眼睛,一喊就会掉下来似的,只能点点头。船员来赶乘客进舱,下到里面,从舷窗再伸出头来望时,码头已隔得很远,但还可以看到,父亲和母亲在向我挥手。不知不觉,泪水又涌上了眼睛。船在马达声中抖动,河岸缓缓后退。不久,平时到过的最远的地方都过去了。风物依旧,新世界不新,好像旧世界的延伸,只是没有了家。

    黄昏时分,船在石臼湖上航行。千里水天一色,上下是新月。回首来路,落日殷红。我靠着舷窗,想家想得厉害,计算起还有几个月放寒假来了。在家里想出去,想不到一出门就想回家。更想不到,从此漂泊天涯,欲归无计,万里西风瀚海沙。

    (选自高尔泰《寻找家园》,台湾INK印刻文学生活杂志出版有限公司2009年11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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