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本书一盏秋灯夜读书
一直很向往唐代刘禹锡诗中的读书兴味:“数间茅屋闲临水,一盏秋灯夜读书。”静谧秋夜中的读书灯,让人想起宋人的“青灯有味似儿时”,或是想起清人的“灯如红豆最相思”。从孩提时代到而立之年,光阴流转,读书的地点在变,阅读的关注点在变,心境也在变,秋灯一檠之中,刻下的是生命的印痕和对“更好的自己”的探寻。
真要选出10本对自己意义非常的书,确非易事。在正襟危坐、准备写作此文时,我才真正体会到人生中遇到的每一本书自有其意义,都是不可替代的。
书里推开窗一扇
我出生在川北古城阆中,这里是张飞节钺曾驻的重镇,是杜甫、陆游的行吟之地,也是北宋“三陈”的故乡。但是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阆中的乡镇相对闭塞,除了课本,能够阅读到的书籍、购书的途径都实在有限。
我最初的“课外阅读”,来自父亲的影响。父亲读完高中和中师后,在家乡小学任教至今。从学前开始,我就学他的样子睡前“高枕而卧”,在灯下阅读,一直看到睡眼惺忪。张乐平的连环画《三毛从军记》、郑渊洁创办的《童话大王》杂志、加注拼音的《安徒生童话》、各种版本的插图唐诗选本,都映照着我对文字原初的着迷。
由于父亲的工作在学校,我也常能读到许多报刊和书籍。比如《少年百科知识报》《少年时代》《小学生之友》杂志等。在这些报刊中,我看到世界的广阔和迷人,产生了对小镇之外天地的憧憬。随着年龄增长,我阅读的需求也随之递增。初中时我还借过同学的《包公案》《三侠五义》《隋唐演义》《儿女英雄传》等古典通俗小说。在这些或曲折离奇、或侠气干云的故事中,我初步领略到文学的魅力。
读到好书也是需要一些际遇的,在购书条件便利的当下尚且如此,在10余年前更是难得。非常幸运,在我的初中时代,有过这样的际遇。我家邻居的父亲在成都一家企业工作,某一年企业附属的图书馆处理一批旧书,他买下了大约两三百本,全部运回了老家。每到寒暑假,我就到他家翻看,不时借几本回家细读。记忆中,我在这批书里读完了《水浒》《西游记》《红楼梦》《镜花缘》,零散地读过几本纳训先生翻译的《一千零一夜》,还读过《巴黎圣母院》《王蒙中篇小说集》和《郭小川诗选》。
除此之外,一位青年教师刚从师范院校毕业,借住在学校父亲的宿舍,我在他那里读过成套的《科幻世界》杂志,那时刘慈欣刚刚获奖,在中国科幻文学领域也才崭露头角。我还借回了曾国藩《十八家诗钞》的下册,半懂不懂地一首首读过,这才知道《唐诗三百首》之外,中国古典诗歌的海洋如此浩瀚!
回想起来,那时的阅读还是相对懵懂的,没有任何方向,除了单纯地感受到文字带来的快乐,也为自己打开了一扇通往世界并不敞亮的窗。我时常想,后来自己选择汉语言文学专业,读了古代文学研究生,又成为一名语文老师,是否在那些书里就已经埋下了伏笔呢?
饮河偃鼠自云乐
进入大学,我面对西南大学图书馆的400多万册藏书、2000余种期刊时,《庄子》里的“偃鼠饮河,不过满腹”最能准确形容那种感受。面对浩瀚的书海,个人的渺小和无知才真正显现出来。也许就是那个在老图书馆一排排书架之间穿行的下午,我才从高考不太理想的怨艾中解脱出来,丢掉独属于后青春期的目空一切,开始比较谦逊也相对比较自由地大量阅读。
对于《庄子》中这个典故,清代诗人彭孙遹则反其意而用之:“饮河偃鼠自云乐,大鹏不慕《齐谐》怪。”庶几能给人安慰。书是不可能读完的,与其抱着“以有涯随无涯”的遗憾,不如享受阅读本身的畅快。
当时的西南大学图书馆还只有老馆舍,借阅部的书架之间仅能通人,强行隔出的四层楼非常逼仄,书籍从地板堆到天花板。但是胜在藏书丰富,而且给读者充分的自由。除可供借阅的图书外,馆藏的历年报纸、杂志全部开架任意阅览。
古籍部也可全部开架阅览。在古籍部的一排排书架前,我对古典学问产生了惊叹和敬畏。漫无目的地翻开“中华再造善本”的一件件函套,眼前出现的是宋元珍本的样貌。虽然只是影印本,但是现代印刷技术带来“下真迹一等”的真实视觉感受。看着书页上的累累印痕,以及间或有之的朱批、墨批,文明的传递就在指尖涌动。馆中还有台湾商务印书馆的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四部丛刊各编、丛书集成各编,以及续修四库全书、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四库禁毁书丛刊等大型丛书。我学会了利用各类书目“按图索骥”查阅和搜寻文献,也初步感知到古典学术的厚重和优美。
“辨章学术,考镜源流”,文献学是一切古典学术的根基。后来读研,通读过曹慕樊先生的《目录学纲要》、黄永年先生的《古籍版本学》、杜泽逊先生的《文献学概要》等书,对这门学问有了更多理性的认知。但是我依然难以忘怀,在图书馆读到葛兆光先生的《古诗文要籍叙录》时受到的震撼。此书是葛兆光先生在金开诚先生门下读研究生时写成的,内容主要是对常见古诗文别集和诗文评著作版本的提要和辨析。涉及的版本,既有刻本也有近现代的校注本。对于初学者来说,此书是相当便利的入门书。尤其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作者成书的过程,那时他挤公交车到北京图书馆翻图书卡片、核对版本、抄写资料,这样的单纯与执着总让人心生敬意。事实证明,这样一种特殊的“学术训练”,在葛兆光先生之后的学术研究中起到了重要作用。他说:“这就像学写字的人,是从小临的颜真卿,还是自幼学的柳公权,瞒是瞒不住的。我不知道别人是否能够看到我当年在诗文集上用的功,但我自己是知道的。”
桃源望断无寻处
大二的一场讲座中,我记住了主讲人的一句“学问就在‘为什么’之中”。这个道理朴实无华,但是对于长期习惯接受观点、记住结论的我来说,不啻当头棒喝。从那时起,我在阅读中更加关注得出结论的过程,对习以为常的结论多了追问的意识。这方面有两本书带给我许多教益,一是周振甫先生的《诗词例话》,一是周中明先生的《〈红楼梦〉的语言艺术》。
周振甫先生生前是中华书局编审,更是古典文论专家,《诗词例话》在他众多的著述中算是一本“大家小书”。书中谈及的大多是古典诗论的基本范畴,比如“诗家语”“隔与不隔”“顿挫”“沉郁”“含蓄”等。大家都常常在谈,但是少有人真正界定清楚这些概念,“以其昏昏使人昭昭”者不在少数。此书从有失系统的诗话材料中选取例证,予以阐发,往往得画龙点睛之妙。例如引用《人间词话》和李渔《窥词管见》对“红杏枝头春意闹”的评点,讨论何谓“境界全出”;引用《容斋随笔》和宋人郭知达《九家集注杜诗》对杜甫《缚鸡行》的评论,来讨论杜诗结尾之妙……程千帆先生曾经给青年教师五条“锦囊妙计”,其中第三条是“每堂课准备上几个精彩的例子”“你讲课的内容可能被学生遗忘,但精彩的例子却会保存在他们的记忆里”。周振甫先生此书和程千帆先生一席话,都让我在后来的教学中心有戚戚焉。
而《诗词例话》带给我更深远的影响在于,我对诗话、词话这类文学批评形式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后来又读了何文焕编的《历代诗话》、丁福保编的《历代诗话续编》,以及《苕溪渔隐丛话》《诗话总龟》《随园诗话》等单行的诗话。看似“豆棚闲话”中的“金丹一点”,往往能带给人许多启发。
我从初三开始读《红楼梦》,前后读过三四遍,但是越读越觉得前面都“轻易滑过”了,自己远远没有真正理解它的好。经典之书,应当是经得起咀嚼的,而周中明先生的《〈红楼梦〉的语言艺术》一书咀嚼出了《红楼梦》语言艺术的回味悠长。谈及《红楼梦》语言的性格化时,在相似的情境中,对人物的语言“同中求异”。比如同样是得到他人馈赠,黛玉之询问宫花、晴雯之议论旧衣,就体现出各自独特的性格特征和典型意义;同样是在宝玉挨打后责备其不听话,袭人和宝钗,各自荡漾出幽微的情感波纹。如此细致入微的文本解读、敏锐的艺术感受力,实是度人金针。
读研期间,我下功夫读过清人仇兆鳌的《杜诗详注》。此书源于仇氏殚20余年之精力“矻矻穷年,先挈领提纲,以疏其脉络;复广搜博征,以讨其典故”,堪称杜诗学史上里程碑式的巨著。煌煌五册,我逐字读了一年多,记了四大本笔记。其注疏将唐宋以来注杜之作和各种诗话几乎搜罗无遗,且很多资料仅见于是。而在探求语源、解释典故方面,仇氏也广泛采集文献资料,涉及经史子集诸部之书,仅释典道藏引及者即达百余种。从这一点上说,是书无愧“详注”之名。此书也是我至今阅读得最为详细的诗文别集,它像是一部古代文史百科全书,弥补了我知识结构中的许多空白。犹记戴建业老师云,当年他毕业之际,导师曹慕樊先生赠以四部备要本《后汉书》《三国志》,并附言“熟读勤求之,必有所得无疑”,还曾告诫“前四史和《资治通鉴》读毕,才能开口说话”。用一年的时间阅读一种书,在现在看来似乎是一种奢侈,但它让我明白,许多苦功夫不得不下,炒作概念、空谈无根只会贻害无穷。
心虚使人更进步
2019年,华侨大学外国语学院院长毛浩然教授在给新生的致辞中说:“虚心使人进步,心虚使人更进步。”前一句的道理不必多言,后一句则要有相应的生活体验才能理解。于我而言,虽然自信对语文教师这个职业有一定准备,但是站上讲台依然不免偶尔有些“心虚”,生怕误人子弟。越是得到学生的信任,或者前辈的鼓励,越觉得心虚,所以更感学无止境,“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知困,然后能自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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