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访谈李一诺:教育最重要的东西是看不见的□ 本报记者 马朝宏□ 本报记者 马朝宏□ 本报记者 马朝宏
对这样一个复杂体验,许多学校给出的产品设计往往是简单粗暴的:今天的课程是要认识20个字,明天再认识20个字。孩子是否高兴,老师根本不管,因为没有这方面的考核。
这是一个核心矛盾——我们面对一个非常复杂的社会体验的需求,给出了一个简单粗暴的产品。教育里很多不幸福感、焦虑感都是这种错位造成的。
以学生为中心的课堂 以教师为中心的学校 以学校为中心的社区
中国教师报:家庭教育本就应该是学校教育的外延,还是因为我们的家庭教育存在很多欠缺,学校必须参与家庭教育,以此来作为补偿?
李一诺:我觉得其实是后者。家庭教育有很多欠缺,我们发现必须做家长的工作,要不然孩子受到的教育也会被家长抵消掉。刚才我说学校有社区属性,即便家长都没有问题,学校还是要做一些这方面的工作,因为家长需要有参与感,学校才能有社区感。因此,我们提出要建立“以学生为中心的课堂,以教师为中心的学校,以学校为中心的社区”。
中国教师报:在美国,学校是否也提供家庭教育指导之类的活动?学校是否也担负着建设社区的责任?
李一诺:美国有着非常稳定的底层社区,有教会、民间组织的参与。80%的家庭教育工作在社区就已经得到解决,所以学校在这方面的压力不是很大。
相对来说,在中国办学校就非常辛苦。中国过去三四十年的城镇化,大量人口涌入城市,他们在城市里没有建立起一个相对稳定的社会关系,小区的邻里之间都不认识,底层的社区感非常欠缺。这导致整体的底层社会结构处于非常松散和低链接的状态,这很容易导致对立性的竞争,因为大家都不认识和了解,就只能比学历、收入等,造成所谓的“内卷”。
既然没有基础的社区结构,那我们就不得不以学校为基础重新构建一个社区,我们学校里有家长合唱团、家长戏剧社、家长足球队,我们在做一个“全村社区”。只有建立起一个高链接的社会结构,对立竞争才更容易变成合作,人才会产生安全感。
没有高链接的社会结构,抵抗内卷是很困难的——听说别人给孩子报了两个班,你马上就会紧张是否也应该去报班。假如是熟悉的人,可能你就会去了解更多:为什么会给孩子报班?报的是什么班?
为“真教育”争取生存空间
中国教师报:一土学校5岁了,跟你当初办学时理想中的学校相比,怎么样?它实现了你的理想了吗?
李一诺:我觉得实现了。当初一土创办时,我写了一篇文章《你也为孩子上学发愁么》,现在回头看这篇文章,里面提到的想做的事情,基本就是现在正在做的。“一土”孩子的状态挺好的,这是最重要的。
但是,付出的代价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办学过程中,我本来认为不是问题的事情,其实都是很大的问题,我的很多精力都被牵扯到一些跟教育完全无关的事情上,但又不得不去做。老师们都特别辛苦,“一土”一直都挺困难的,不过还是有很多人挺支持我们。
中国教师报:你觉得这其中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李一诺:我们讲教育像农业一样,这是一个形象的比喻。一般理解,做教育就是去播种,然后守护它们,松土浇水什么的就可以了。其实,大家忽视了一点,在做这些之前,得先把盐碱地变成能种庄稼的土壤。
现在,许多人在利益的驱动下打着教育的旗号做反教育的事情。著名教育学者Ken Robinson(肯·罗宾逊)在2016年批评美国的教辅过于市场化,说市场规模已经超过了美国超级大的橄榄球市场,已经达到160亿美元。但其实在美国上市的一家中国教辅企业,2017年市值已经接近160亿美元,这家企业现在的市值更是超过360亿美元。中国的经济总量是美国的2/3左右,人均GDP是美国的1/6, 但是我们的一家教育公司就是美国这个市场的3倍,这是一个值得我们深思的问题。
最近我听说国内有一款畅销的台灯,这款台灯带有摄像头,能帮助家长起到监控孩子的作用。这种产品裹挟着家长走向了与教育完全错误的一个方向。但是,诸如这样的教育企业把社会资源都吸引过去了。我说的盐碱地,就是指这样的大环境,真教育的生存空间越来越小。
教师,是一个创造性的职业
中国教师报:教师是学校最核心的资源,“一土”选择老师的标准是什么?
李一诺:我觉得好老师最重要的是要有正确的教育观,眼里有人,要有以儿童为中心的视角。我总说教师可能是天底下最难的职业,因为面对的对象是人,而人是最复杂的。但教师获得的物质回报又是很有限的。所以,一名教师对教育理想的执着就显得格外重要。
另外,教师实际上是一个创造性的职业,有一个拍教师的纪录片叫《教书匠》,英文叫The teaching artist,某种意义上,教育是一门艺术。我们对教师的创造性也是非常看重的,创造不是每天搞很多新奇的东西,而是在教育这个复杂丰富的体验过程中,有太多的细微处给教师个人留下了巨大的创造空间。
这两点之外,就是教师的资历、学术能力、专业能力等。
教育要面对人最深层的恐惧
中国教师报:5年下来,你对教育有哪些新的认识?
李一诺:对于我来说,这五年对教育的认知是一个不断精进的过程。最开始可能更多是从家长的角度,读了一些书,大概理解教育是怎么回事,这是第一个阶段。到第二个阶段,认识到教育是构建生态,提出三个中心的理念,着力“那些看不见的东西”。
目前,应该是处于第三个阶段。有人问我,“一土”发展过程中最大的困难是什么?政策、资金、场地、家长等,这些都难。但对于我来讲,最难的是要面对人最深层的恐惧。
教育是涉及未来的事,未来是不确定的,家长在面对孩子未来的不确定时,是充满恐惧的。我们要想真正做好教育,就需要去面对这些恐惧。
面对未来的不确定性,大家都希望能够抓住什么东西以求获得某种确定,其实是抓不住的。因为没有人知道未来是什么样的,如果今天我告诉你未来就是这样,你跟着我走就行。你应该马上意识到,这个人是骗子。
最终,大家都得经历这么一个觉醒和觉知的过程。我觉得可能这个是教育最大的困难,我们要勇于面对这些事。
(李一诺,一土教育联合创始人,盖茨基金会资深顾问,盖茨基金会前中国负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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