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周推荐 |〔法〕 米什莱“我的书”
随看随想
米什莱是法国著名的历史学家、散文家,以研究法国大革命著称。本文区分了两种书:一种是具有首创精神和独立的思想,值得一版再版的书;一种是盲目追求奇迹和好运气的书。作者认为,要读真正的书,但是这样的书难以产生。作者问,这些书在哪里呢?在出版业已经极其发达的现在,这个问题也值得我们一问再问。(杨赢)
我年轻的时候,工人、穷人嘴里常常不由自主地念叨着“我的书”,这个词儿给我的印象很深。
那时不像现在这样,报纸,小说,各种印刷物充斥坊间,泛滥成灾。人们几乎只有一两本书,但总是视若瑰宝极其珍爱,就像农民爱惜历书一样。这唯一的书籍俨如良师益友,令人信服。偶有闲暇,朋友邀请你去咖啡店小坐,于是倘佯于旧雨情谊之间,展书共赏,其乐何如。
当时人们读的书虽然不多,但是态度很认真,总是把阅读妥善安排在这一天的生活日程里。无论是天气晴和还是阴霾,个人的情绪愉快还是愁闷,快乐还是不快乐,贫穷还是不太贫穷,总要读书;一本书随人意兴,自然也染上了不同的色彩。没有哪个朋友会像书籍这么温和,即使常来看望你的伙伴有时也会跟你意见相左;书就不是这样,当你愁闷欲绝的时候它仍然是愉快地来临。我不知道它是怎么搞的,反正它总能跟你情投意合。
这本书,人们曾读过二十遍。它的优势并不在于它有什么新的魅力,不像现在的不少书籍那样,刻意求新,以我新取胜。这本值得珍爱的书籍具有极大的灵活性,可以由书的读者着意补充,渲染:而不像今天的书籍只是提供各种信息。但是,从另一方面看,它能启发你的首创精神。独立的思想透过字里行间随处可见,可以找到,创造出来。
年轻人的心灵需要音乐旋律,他们唯一牢记在心中的书具有一种宣叙调,使人坚强,振奋,仿佛思想织物上有一根有力的纽带。对于许多意大利人来说,有一本塔索就足够了。对于我呢,就是维吉尔;他那可以咏唱的诗篇总是悠悠地在我心中回荡,永不停息。这如果配上和音就足以使人们在辛苦的劳动中忘却疲劳。
伏尔泰的重版书在复辟时代为人们争相购买。卷帙相当浩繁。为了开拓心胸,梳理一下上个世纪伟大的笔战的经典著作并从而得出结论,应当有一个正确评价。七月以及后来的那些年代书籍猛增,宛如火山爆发。乌托邦、社会主义的小说、某些更加模糊不清的新圣经混乱不堪地大批涌现。其中杂有不少富于创造性的、奇奇怪怪的想法,时时激荡着一种真实感情。自从12月2日以来,长篇小说大量出版,许多下流污秽的东西蜂拥而出大为畅销,其时书籍主要是春情艳史,浪荡的幸福,荒唐的彩票,加利福尼亚的奖券和淘金狂热,人们拼命盲目地追求奇迹、好运气,追求命运中的突然变化,这耗费了多少精力、劳动和恒心。
我们需要的书正好是与那些追求奇迹的念头完全相反的书,即教人如何行为的书。我从这里懂得了培养日常行为的准则,培养依靠自己的力量,一心放在工作和意志效果上的人。
首先应当读的是那些真正的书。生命是短暂的。我们没有时间用一堆谎话(这该立即忘掉)填满心胸。在这方面孩子们的天性中具有良好的本能。你要是跟他们谈起某一件事情,他们首先就会发问:“这是真的吗?”
除去那些空中楼阁或虚幻的希望,旅行对人很有好处。旅行把未加工的现实呈现在人们面前,而不是什么“可以不劳而获地致富”的浪漫奇想,劳动的英雄,不知疲累的战士,大自然的征服者鲁滨逊这倒是一个如实编写的十分真实的故事。
工业界的鲁滨逊们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圣者。他们毫不动摇,克服重重困难,经历了多少艰苦行程,最后才获得成功。看到我们这些伟大的劳动者,雅加尔和斯蒂芬森们的兴起,我非常高兴。
摆脱压在我们身上的重担,跳出深渊,用额头顶开土地坚强地站立起来,生活使人们懂得了,应该这样做。但是在这些传说、这些劳动的圣经中,我首先需要的是这本《法兰西圣经》,这是伟大的工人,人民,年复一年地,自己创造出来的悠长历史。任何一个贫穷的劳动者,如果他的心灵沿着我们先辈所走过的道路前进,那么,他就绝不会失败。他一定会获得那些伟大心灵的支持与维护,他将在战斗中总是看到他们,即使有时会叩叩碰碰,甚至跌倒,跌倒了再爬起来,他将永远为不可驯服的勇敢和朝气蓬勃的希望所鼓舞。
倘若在我死后打开我的心房,人们将会发现这个老是存在我心中的疑问:“一本深受人民喜爱的书籍是怎样产生的?”
是谁造成的呢?这真困难。在这方面有三样东西是必要的,但三者很少会同时到来。天赋和感染力(别以为人民会忍耐哪怕有一点差劲的、枯燥无味的东西)。极其细腻、极其可靠的经验。最后(这多矛盾!)还需要奇妙的单纯和有时可以在青年人中间偶然发现的那种稚气的崇高气概,纵然那只是像闪电划过天空,一刹那的显现。
啊这个问题!要年老,同时又要年轻;要是一位圣哲又要是一个儿童!
我一生中总是在不断地考虑这些想法。它们老是出现,压在我的心头。因此,我深深感觉到我们的贫困,文人学士的无能为力,我自感十分惭愧。
我出身平民,我一直总是把平民放在心里。它往昔的丰碑曾经令我喜悦。1844年我肯定了平民的权利(过去人们从来没有这样做过);1864年我写下了它漫长的宗教传统。但是它的言语,它的言语,我实在无法企及。我没能使他们说话。
在1848年6月24日的那场可怕而充满邪恶的事件之后,我身子蜷缩着,心被痛苦所压倒,我曾对贝朗瑞说:“唉!谁懂得对平民说话呢?对他们宣传新的福音呢?要做不了这个,我们还不如死。”这位智者坚定而冷静地回答:“耐心吧!今后写书的一定是他们。”
十八年过去了。这些书,在哪里呢?
(选自米什莱《米什莱散文选》,徐知免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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