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周推荐 |〔法〕埃德蒙·雅贝斯首个字词
随看随想
雅贝斯是法国诗人、思想家,文字与生命、思想的关系是他终身思考的话题。本文的主题也是如此。人在使用文字的时候,如何确定自我与文字之间的关联?如何保证文字准确表达了自己的思想?雅贝斯用诗化的语言创造性地进行了阐释。但是,他是确切表达了自己的意思,还是又开凿了另一道深渊?只能由读者自己评判了。正如老子所说:“名可名,非常名。”庄子亦说:“名者,实之宾也。”名实之间,究竟是言不尽意,还是言能尽意?值得深思。(杨赢)
假如某个字词取你性命而去,意味着你还有一条性命可以奉献。
任何字词都是死亡对其自身的挑战,那是死于自己名下的唯一机会;
是死于用其名字写成所有书的唯一机会。
词语从自己的词语中携死亡而去。
*
人藉某种相似定义自我,这种相似既是他的定心丸,又是他的希望所在。
你评论的这本书不是你读的书,而是你擅自占有的书,它只是和你读的书相似而已。
他说:“书写是否意味着承担起一本书的终极阅读,而阅读这本书的必要性是我们存在的理由——先是精神层面的阅读,然后才藉自己的字词去阅读它?”
“此时,首个字词就会成为所有书属意和期待的使者。它会像聚焦点一样引人注目,并成为无数词语通过尾随其后亦能成为的可视、可读之词语的唯一机会。”
“有了这个字词,纸页永远不会空白。”
“此即为何它会即刻引发我们的怀疑——怀疑在我们写作的书中有一本已经写就的书,其遽然出现暴露出沉默曾经统辖之地的无知。”
(“没有沉默”,他在其他地方说过,“因为死亡中没有无知”……其他地方,也就是说,是在我们沿着一条叵测小道走向字母的迂回处。)
当我们关注某个词语、某个句子的时候,当我们力图清晰表达的东西变得含混、渐次暗淡的时候,就表明正有某件事情在暗中酝酿、组织和准备实施。
那可能是最让我们担心的一件事。
*
如今想来,这就是那件被回忆、被记住的事。这些话语,这一沉默,要将我们引向何方?或许就是在此。
男人和其他人的声音。女人和她们的柔弱。街道像荒漠,回忆则像一台吃角子老虎机,在某个好日子、某个千载难逢的幸运日子,一下子吐出相当于一个月、一年、一个世纪——或若干世纪——的硬币,而且即付即用。我们所有的往昔——以及往昔的往昔——就像这馈赠的神奇铜币、银币:某种很快便会挥霍一空的运气。
我想起来了。其清晰度虽不能令我满意,细节也不是很多,但我仿佛以同样的方式重新经历了这些瞬间,当然仍有所不同。仿佛这些瞬间虽然才发生在当下,却长留在某一天、某一晚发生的事情里。好生奇怪!于是,书与其书的往昔——或无数往昔——又有了一副真身,又找回了第一副躯体和忘得精光的话语——如果不是遗忘,也是短暂失忆——那些混乱的、一触即发的话语,面对新的沉默,比古老的沉默还要古老,但却是当下的沉默,伴随着白昼无声的地狱和黑夜深海般的背面。
如今想来,这就是那件被回忆、被记录的事,可发生在哪儿?什么时候?一个词语的部落,一个词语的家族及其子孙后代和直系尊亲——以至于我们分不清父亲和儿子,女儿和祖母。那些返老还童的字词,虽历经变迁,却依旧忠诚于它们的目标,忠诚于字母古老的憧憬,忠诚于它们或沙哑或和谐的声音,虽然重新调整,却仍彼此相似。那些名字被人憎恶、畏惧、爱恋、悼念、受人欢迎或倍受冷落;
而我的名字除了书——在它的阴影下完成的书——以外没有其他现实意义,它等着被已写或仍在写的书的阴影吞噬。
*
我是谁?或许是追随饱经风霜之脸的瞬间之脸,或许是为了仅有的一张脸而被忘掉的所有的脸,但那是哪张脸呢?
与……相似并不意味着变成他者,而是某种程度上允许他者成为自己,意味着与之死去两次,当然也通过我们的主观联系两次体验其死亡。
此外,当我们千方百计缩小我们之间的差异时,潜在的相似会让我们猝然感受到自身难耐的孤独。
他说:“遗忘是相似的终结或开始。面具落下,那张迷惑人的脸便复活了。”
死亡像个艺术家,它雕琢生命的脸:我们的脸。
“啊,”他说,“我之所以要在我内心里下潜得更深,是为了单独面对所有我曾经的脸,它们在我的前额和面颊上刻满了皱纹。”
*
时间仅与时间较量,却以永恒与自己较量。
时间的永恒或许仅仅是时间永恒地回归其废止的时间。废止成就了某种时间的永恒而无须共同的尺度:令人恐惧的无限。
一切书写全都从容不迫,遵从着时间的节拍,沐浴于时间中——如乘火车或骑马一样——化为时间本身的书写。
如是,也许会有书的某段时间诞生于它拒绝领受的时间中,只会更加扩展整个词汇。
我们的一个眼神,一个最不起眼的动作都会创造出某种对抗时间的时间,但它们并不想罢手。
这是创造和听命于创造的时间,最终会由史上忠实于瞬间的时间所担当。
字词的时间不是过去,不是当下,也不是即将到来的时间。它是溢出的时间,有如衬里开线时会有某个部位从衣角里露出来一样。
表达的时间。极端的时间。
这又像我们只在一本有瑕疵的、绝不会敞开的书之边界上书写,在过宽的纸页的奢侈边缘上画满了符号。
他说过:“哦,黑夜中更幽暗的黑夜!宇宙深处,字词正绽放花朵。”
……
我们更担心的是:这个允诺。
*
书与书之间,在这个虚空的间隔,某人喘着粗气,坐立不安,他在呼号。他以特别的方式呼号,呼号,主要是求援,好像有谁马上会听得到,好像有谁能听得到,好像谁都听得到他的呼唤、他的呼号似的;
其实,此人无非是某人的记忆,是一道伤口;是某人如今已无记忆、无伤口、无未来的爱情:如缠在更紧的绳结中的一个绳结,如刻满虚空的一片虚空,如冷漠空间里逐渐衰竭的一丝呼吸,如火场数百公里外的一道烟圈,飘移的烟雾渐行渐远,直到变为火焰的遗憾,哀叹着自己的愚蠢和不幸。
(选自埃德蒙·雅贝斯《相似之书》,刘楠祺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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