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遍山河探铀人
■“国之大者·科学家”系列
“史老师,您瘦了!”2021年全国教书育人楷模、东华理工大学的周义朋没有想到,数月没见,老师史维浚瘦脱了相,第一眼都没认出来。让他心里既难受、又敬佩的是,两个小时的探访时间里,这位最近连续做了5次手术的86岁老人,一手攥着各种管子,还不忘挺直了脊背,强打精神,反复询问试验进展,并问他还能做些什么。
周义朋不忍心看到老师强撑着,伸出手去扶住他的后背,以前宽实的肩背已瘦得皮包骨头,让他忍不住落泪。
不求名、不求利,一心只扑在核事业上,史维浚作为我国铀水文地球化学的领军人,不仅开创了我国水文地球化学模式的先河,还培养了一批又一批从事铀水文地质化学研究的高层次人才,创建了我国铀水文地质化学团队。如今,这个团队里相继走出了全国教书育人楷模、全国优秀教师和第二批全国高校黄大年式教师团队。
扛钻机、抠矿石,为了国家需要义无反顾
出生于上海,史维浚读中学时新中国刚刚成立。见证过时势维艰,霸权欺凌,中学一毕业,史维浚便被选拔到苏联留学,在第城矿业学院攻读水文地质工程专业。
在那里,史维浚了解到“铀”是核工业的“粮食”。而中国却是一个贫铀国家,很长一段时间内,中国为此受制于人。
1960年,史维浚学成回国,便加入核工业中南地质局309队,为国家找寻铀资源,跋山涉水、风餐露宿,一干就是20多年。
“铀矿地质工作是光荣而伟大的,但也是极度辛苦和危险的,住羊圈、扛钻机、抠矿石、吸矿粉……只要国家需要,我们就义无反顾地做好。”史维浚所在的地质队在湖南宁乡,他走遍了湖南的山山水水,找寻铀矿,编写地质报告。
1981年,史维浚作为我国铀矿领域的专家,被调入华东地质学院(东华理工大学),从事教学科研工作,没几年便成了学校铀水文地球化学、应用水文地球化学和地球化学模式学科带头人,编写出版的《铀水文地球化学原理》《应用水文地球化学》至今还是专业课教材。
“我入职学校前曾在野外地质队工作了4年,史维浚老师勉励我不断学习,考研究生。他本人也很好学,当时四五十岁还自学英语,只为了解国际最先进的技术。”说话的是史维浚的学生刘金辉,现已成了水文地球化学方向的学科带头人。
在史维浚的激励下,刘金辉在1992年考上研究生,同年,史维浚以高级访问学者的身份,到美国科罗拉多矿业学院进行为期半年的交流访问。
“科罗拉多矿业学院在资源开发、开采及利用方面的研究实力属于世界顶尖,当时我主要学习地球化学模式、核废物处置。”史维浚觉得要学的太多了,半年过后,自觉没完全掌握核心技术,他自费留下,又学习了半年。
当史维浚学成归来,时任院长李学礼想请他做学校科技科研处处长,他却一再谢绝,理由是应该把这个岗位留给年轻人。
“专心投入科研当中,只要对科研和学生成长有利的事,花再大精力他都愿意做,但涉及名利的事,他总是把自己放在最后。”刘金辉明白,史维浚对研究有极度的热情,带着学生做了很多科研项目、申请多项专利。2022年,身患重病的他,还亲自撰写了四份专利请求书;但他又不在乎名利,总是把后辈的名字放在前面。
“看着学生一个个成长起来,没有比这更让我觉得高兴的了。”史维浚认为这就够了。
退而不休、逐矿而居,破解“最难啃的硬骨头”
2001年,史维浚迎来退休,在上海和江阴的孩子们本想接老两口回老家安享晚年,可他不舍心爱的事业,依旧留在学校江西抚州的老校区内,做实验、带学生。
2002年,新疆十红滩铀矿开发遇到难题,地浸过程中出现严重的化学堵塞,先后有多批国内外专家走进这片戈壁滩,但都没能找到有效解决办法。
原来,与传统采矿不一样,铀矿地浸不需要开采矿石,而是通过注液钻孔向矿层注入试剂溶液,溶液渗流过程中将铀从矿石中溶出,再通过抽液钻孔将含铀溶液提升至地表……但当矿层地下水矿化度过高时,矿层和工艺管道会发生严重的化学堵塞,导致工艺中断,地下资源将变成“呆矿”。
彼时的十红滩铀矿,因矿化度过高,成为一个世界性难题。在李学礼和史维浚的带领下,东华理工大学科研团队毅然接下这个“难啃的硬骨头”,踏进戈壁滩。
十红滩与罗布泊核试验基地一山之隔,戈壁腹地,一年四季没有降水,寸草不生,沙暴肆虐,夏季地表温度可高达88℃,冬季则泼水成冰;每年春秋两季风沙肆虐,沙尘暴一来便遮天蔽日。
试验人员的生活条件也十分艰苦,七八个人挤住在仅几平方米的老旧寝车里,寝车四处透风,只能用纸壳和胶带贴封,每遇风沙来袭,车内便沙尘弥漫,连睡觉都得戴上口罩。生活用水得从几十公里之外用水车运来。
为了解决十红滩铀矿开发难题,当时年近七旬的史维浚教授主动要求前往戈壁滩。由于现场条件十分艰苦,学校担心史维浚身体,只答应他在野外最多待一个星期。然而,到了戈壁滩之后,他全然“忘了”学校和团队的叮嘱,住铁皮房,吃馒头啃馕饼,和年轻人一起日夜奋战40多天,起早贪黑,直到现场试验工作全面步入正轨后,他才放心地离开戈壁滩。
周义朋起初没想到,平日在校园内风度翩翩,参加学生开题报告和毕业答辩时都会特意穿上正装的史维浚,会在漫天黄沙的戈壁滩上,穿着满是泥土的工作服,和大家吃住在一起40多天。也正是史维浚教授坚持在野外现场精心指导和严格把关,工程试验才得以按预定要求顺利开展起来,为项目顺利实施和研究取得成功奠定了坚实基础。
事实上,当初团队走进戈壁滩时,并不被当时开发这个矿床的试验队看好,他们认为这些“书生”肯定吃不了这份苦,在戈壁滩待不了几天就会知难而退。没想到,这群人扎下来就不打算走了。这一扎,就是十几个春秋,为了解决复杂铀矿开采难题,团队转战天山南北,逐矿而居,史维浚每年都要在野外待上一两个月,为现场试验把脉定向。
2019年8月,82岁的史维浚结束新疆野外工作,正式道别。周义朋和旁人都看出他很伤感,都明白史维浚舍不得离开他的事业。大家宽慰他:“后面还有得做,后面的事情还多着呢,您老以后每年还得来。”
后面有没有项目做,当时大家都不清楚,但大家明白对这位老教授而言,只要有事可做,就无比开心。
住铁皮房、啃馕饼,在戈壁滩上科研攻关
作为史维浚的学生,周义朋工作到30岁才再度迈进东华理工大学攻读研究生,正是在戈壁滩上实现了从研究生到博导的转变。
他反复说起第一次跟随老师去新疆实地科考的情景。“那时候史老师已年近70,但他坚持和我们同吃同住在野外寝车里,起得比我们早,睡得比我们晚,专注科研攻关,连续几天风沙导致物资供给不上,他就带头啃馒头。”
一个场景让他刻骨铭心:一位70岁的老教授,浑身是土,坐在地上,拿起绳子,把年轻人刚刚装好袋的沙土用麻绳扎紧……
造成十红滩矿床地浸化学堵塞的重要原因之一,是水中钙离子很高,史维浚认为,不去钙的话会影响工艺。但很多人认为现场没有条件去钙:一没物资,四周皆是戈壁滩;二没劳动力,方圆几十公里不见人烟。
史维浚就想到利用废弃的编织袋,找来铁锹,挖沙坑、垒沙袋,组织学生花了半个多月,愣是靠大家的双手建成了满足试验要求的“去钙池”。
“大家拦着不让史老师干体力活,但他全程都没闲着,每天就坐在土堆边上,把我们填装好沙石的袋子一个个捆扎好,我们就这样一个沙袋一个沙袋地垒起去钙池的隔水墙。”周义朋佩服这位老教授,不仅佩服他对待研究严谨、较真儿的劲头,更佩服他凡事都自己带头、保持冲锋在前的姿态。
把学生放到试验现场培养,是史维浚带学生的一种方式,标准不是写论文,而是解决了哪些实际的问题。
“这些年,跟着史维浚老师走南闯北,每承担一个科研项目,他既欢喜又谨慎,欢喜的是‘马上又有一大堆事可以做了’,谨慎的是他深知每个项目都意味着未知的探索,他总是亲力亲为、如履薄冰,要我们珍惜机会,多出成果。”和史维浚共事了大半辈子,刘金辉明白,老师每次不仅要通过项目出一系列成果,还要利用这个机会培养出一批学生。
在戈壁滩的那段时间里,史维浚每天天刚蒙蒙亮就去实验室了。他先解决了现场测试分析的技术问题,又建立了一套完整的分析测试手段。
“戴着耳机,一边学习英语,一边打扫实验室,调试仪器设备,等我们起来到现场,就可以直接开始工作了。”周义朋曾多次劝他不必如此辛苦,更怕他万一有个闪失。
“我知道你们担心我的身体,你们放心,我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倒在工作岗位上,就是如我所愿。”年岁不饶人,史维浚越来越有时不我待的紧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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