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记事起，家里就有一个大竹园。有人打听我家，往往得到这样的回答：“就前面，有大竹园的。”我也经常骄傲地对别人说：“我家好认，竹园最大的就是！”那口气，好像竹园是一座金山银山似的。

    曾经的农村，所有生活来源都是从土地里硬生生刨出来的。别人家没盐了，需要卖粮或卖菜去换。但我家的情况是，家里没盐了，父亲会说，明天剁几根竹子去换；要交学费了，父亲也会说，明天剁几根竹子去换。

    竹园是父亲一手植起来的。据母亲说，父亲十多岁时，跑了远近许多地方，刨来竹子东一棵西一棵地栽在门前。那些竹子的根在地下窜来窜去，虽然每年春天都有竹笋破土，但一家人舍不得吃，全留着长成竹子，慢慢就成了一片竹园。母亲嫁过去后，竹园的规模已经很大了，几乎环抱了三间屋子。那是一种芽竹，柔韧细长，竹叶被风一吹，就发出沙沙声，在旷野中如摇篮曲般平缓安详。

    父亲会做简单的竹器，竹篮、竹笼、竹扫帚之类，不算精致但很实用。大姐二姐出嫁，父亲做了竹匾、竹床、竹席，作为乡间女儿“送夏”的礼物。我和妹妹出嫁时，事先与父母打好招呼，不要“送夏”这一礼节了，街上买的竹席比家里做的好。父母一听，神色变得黯然起来。后来，我家的竹子开始枯黄，父亲说，竹子开花了。竹子开花是死亡的征兆，也许这片竹园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准备归去了？

    让女儿漂漂亮亮从娘家出去的还有麻田。故乡有生一个女儿栽一棵苎麻的风俗，母亲一共生了5个女儿，因此我家的麻田特别大。

    种出肥肥的麻，刮出长长的纤，捻成细细的纱，织成密密的布，做成宽宽大大的帐子，这就是母亲对女儿最好的交代。母亲说，再难的人家嫁女儿也要有一顶帐子，水乡夏天蚊虫多，没有帐子不好过。

    苎麻一年收割两次，母亲会用专门的一天完成收麻任务。天亮时，母亲已经将一大片麻割倒开始撸叶子。母亲也不戴手套，一双手粗糙得像砂纸。

    麻皮从茎秆上剥下来是第二道工序，要有技巧，也费力气。母亲用一种刮麻刀，钝刀口从纤维那一面顶上去，稍微用力一拉，表皮就蛇脱壳一样掉下，剩一根又白又细的纤维。

    收获的麻晾干，就可以捻成麻线。夏天的午后，母亲坐在一个有阴凉的地方，身边放一个笸箩，腿上摊一把麻丝，抽出一根，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直分到每根细如发丝，再捻成细细的麻线。母亲就这样捻啊捻啊，从20岁捻到50岁，满头青丝捻成了白发。捻着捻着，母亲瞌睡了，就打一个盹，醒来后继续捻。母亲一辈子喜欢坐着打盹，上了床反而睡不着，这是多年辛苦捻麻线养成的习惯。

    半斤麻线捻好，就要绕成线团，用竹套衬着，再用绳子串起来挂到房梁上。线团越挂越多，够织一顶帐子的时候，就说明女儿要出嫁了。麻布织成以后，母亲要亲手裁剪，缝成帐子，送给女儿。用不了的麻布，母亲一直舍不得丢，放在橱柜里，年年拿出来晒伏，边晒边回忆与我们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

    前些年，母亲去世，我们将这些麻布点燃，让它们去陪着母亲。也许，这是最好的纪念。

    （作者单位系江苏省扬州市江都职业教育集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