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孩子想摆脱贫困的命运是多么艰难,而上升的空间,对他们又设置了何其多的障碍。我没有想到,天下还有一些书,直面现实世界,这才是我想要的东西。少年心事当拿云

首页 > 教育新闻 > 教育新闻阅读/2016-08-03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王羲烈  作家、资深国学教师,现任广东省深圳市山之雨华德福学校校长。教学风格纵横博学,自由大气。著有《深中教育故事》、《寂寞英雄》,编有《汉文学读本》、《四书王氏章句》等有关教育、文化方面的书籍若干种。因在校内外提倡国学之成绩,2015年世界阅读日获“深圳领读者传媒大奖”,为“深圳十大领读者”之一。

    一年里,风樯阵马地忙,上周借开会之机回了一趟老家。故乡陕西汉中,现在与广大乡村一样,冷落荒芜,人烟稀薄。夜里蛙鸣如沸,繁星历历,走在银色月光下,远山起伏,山下高速公路华灯朵朵,一路开向无尽的黑暗。晚风清冷,空气里有水稻的腥和新喷农药的味。17岁以前,我就在这块土地上生长。

    一次与学生聊天,提及少年岁月,忽然意识到,作为“80后”,我原来就是今日所谓的“留守儿童”,且还是第一代。只是与“00后”、“10后”的留守儿童不同,我幼年所在的乡村,是鸡鸣狗吠,热闹非凡,不像今天的乡下,已被城市掏空。

    享受民国教育的余温

    大约从两岁起,我就与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父母一直忙着做生意,是他们那一代里第一批“先富起来的人”。也由于这个缘故,我和父母不亲,他们是我“最熟悉的陌生人”。后来,我读书做事有个论断:小时候若与父母一起长大的,是儒家;若跟爷爷奶奶或外公外婆长大的,是道家。此话怎讲?因儒家核心在一个“孝”字,由父母天然的亲密关系而来,从感性的积累抵达理性;若一开始没了这个积累,“孝”的理论则不足以服人。与父母的庞大恩情记忆,灌注到“孝”这个概念,获得一种排斥任何逻辑论证的坚固信仰,以此为起点,忠、仁、义、礼、智、信等伦理价值观才站得住脚。在父母身边长大的人,很难想象能把父母当作一个完全的客体、一个有缺点的普通人来对待,那层浓厚的星云般的情感包裹,永远难以卸下。而我却很小就看父母如世上的普通人,冷静的程度,被好友批评为残酷——这是道家的态度,剥离了情感的笼罩,实事求是地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以后在大学读哲学书,我一直不喜欢孔子,又近乎本能地反感程朱理学,一开始就是注定的。

    最近几年“民国热”,一日我猛醒:爷爷就是民国时代最末的师范生,我也算是享受民国教育余温的人。他多才多艺,善书法,写得一笔欧阳询的“九成宫”体,方正险绝;喜唱歌,笛子、箫、二胡不在话下,不仅能吹《彩云追月》这样的曲子,而且流行歌曲一听即能吹出来。他擅手工,煮茶饭也一流,还自学理发。他记忆力极佳,60多岁时仍记得近50年前抗美援朝战场所在连队的番号,还能向我背诵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我最初的阅读,便在爷爷的怀抱里。一个乌蓝冬天的早晨,爷爷教我念童谣:“绑背绑,卖生姜;生姜辣,卖黄瓜;黄瓜苦,卖豆腐;豆腐酸,酸上天;天又高,买把刀;刀又快,买把菜;菜又青,买把弓;弓没弦,买条船,船没底,漏了二升花花米……”

    我5岁读学前班,6岁上一年级,7岁和爷爷学书法,20多年来从未间断,成为延续至今的爱好。彼时农村冬天经常停电,一家人围坐在蜂窝煤炉边烤馒头片吃,金红的光映在糊着报纸的竹顶棚上。这时,爷爷便开始讲故事:三国、水浒、苏东坡、唐伯虎,杨家将的满门忠烈,岳家军的精忠报国……才子佳人与英雄豪杰,便时时在我的梦寐里驰骋。白天做游戏,我总喜欢扮演指挥千军万马、法力无边且能够呼风唤雨的角色。

    文学之路的开端

    正式读文字的书,大约要从二年级算起。我的一位姑婆是小学教师,在县城教书。一次去她家,见我喜欢,送了我两本带彩图的童话书,大约是安徒生、格林童话一类。金发公主与白马王子在幽深森林里的生死爱情,令我心醉神迷,至今对德国的黑森林怀有一种莫名的向往。在学校,同学间流传的多是上世纪80年代出版的小人书,我们叫“娃娃书”,上面是图,下面是字。后来才知道,那些书多数是珍品,为吴冠中、叶浅予等这样的大师名家绘制。这些“娃娃书”,既有《三国演义》、《西游记》、《红楼梦》这样的古典小说,也有外国文学名著和电影,雨果的《悲惨世界》、莫泊桑的《项链》、电影《魂断蓝桥》,这些都是我看“娃娃书”知道的,读原著看原片,已在许多年之后。

    五年级时,读了第一本纯文字的书,邻家男孩借我的,叫《西天红霞剑》,武侠小说,还残缺不全,只有上部。我通宵达旦地读,如痴如醉,从此便迷上了武侠,以后金庸、古龙、卧龙生、温瑞安,不拘何门何派,凡能到手的,便读得不亦乐乎。后来又从上初中的叔叔那里读到了琼瑶、岑凯伦,但我好像不大感兴趣。倒是一部残缺不全的《封神演义》,我读得津津有味。那个男孩喜欢的《红楼梦》,我亦看不下去。那时,我经常去找那个男孩,跟他大聊特聊张飞、姜子牙、申公豹、宋江、杨六郎、程咬金、李元霸等一干好汉神仙的种种事迹,也从他那里,我读了第一本纯文学小说——《藏光》,讲在西藏修路的军人故事,看到中间我嚎啕大哭,为战友之间的情谊感动不已。

    因父母经常在外,偶尔见了会给我点零花钱,便拿这些钱去镇上书店买《故事会》、《故事大王》、《郑渊洁童话》等,或到旧书摊买各类“娃娃书”与知识性读物。有一段时间,我看了叶永烈《石油的故事》、《昆虫的故事》,便想当科学家,又一段时间看了介绍南沙群岛、南太平洋各国风土人情的书,便喜欢热带,对所罗门群岛、斐济、巴布亚新几内亚,对极乐鸟、面包树、飞鱼、椰风蕉雨向往不已,一连几小时都望着蓝天发呆,不知道几时才能去那里玩耍。旧书摊上经常有奇遇,有一次买了一本叫《奥德赛》的书,为海妖的歌声吸引,船员们变成猪的情节,我觉得非常奇妙。这书很神奇,可惜不久因弄丢同学一本《故事会》的合订本,只好拿此书赔给她。多年之后,我才知道那是荷马史诗。

    作家炼成记

    刚上中学,我偶然因在周记里做了几首旧体诗,受到老师表扬,从此便狂热地做起诗来,也因此买了《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这样的书,背了不少诗词,以后还买了《古文观止》。初二时,我已背过像《滕王阁序》、《归去来辞》这样的文章,因为觉得文章实在太美。这段时间,我还迷恋过下象棋、练书法、画水彩、吹笛子,但到初三时,最终发现我此生最喜欢的莫过于文学,尤其是小说。

    真正把我引上文学道路的是路遥的《人生》。记得初二寒假去大姨家玩,表哥在西安上大学,那年刚毕业,带回许多书。那时,我对于小说的概念,不是武侠便是演义。武侠读多了,觉得没意思,无非寻宝、复仇、争当武林盟主、夺取武功秘籍之类。演义也无非造反、争天下、暴君与明君、佞臣与贤臣这类。这一回,读了《人生》高加林与刘巧珍的故事,就像发生在我们村里一样,就像我身边人演绎的悲欢离合。农村孩子想摆脱贫困的命运是多么艰难,而上升的空间,对他们又设置了何其多的障碍。我没有想到,天下还有此等书,直面现实世界,这才是我想要的东西。

    此后,我在学校图书馆借到一套《短篇小说选》,厚厚两大本,从鲁迅、茅盾、冰心、巴金到废名、萧红、张天翼、施蛰存、穆时英,民国一代作家的代表作都在这里了。从此,我开始学习写小说,长长短短写了好几个本子。我一边写,一边痛感自己修养不足,又从杂志上读到——伟大作家必然从博览群书而来,于是便拼命地读书,从《希腊罗马神话与传说》、《少年维特之烦恼》、《雾都孤儿》、《简·爱》,到朱自清、徐志摩、沈从文,乃至周立波的《暴风骤雨》、王蒙的《青春万岁》、郭沫若的《李白与杜甫》、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无所不读。我去图书馆借书的次数太多了,以至于校长夫人——也是当时的图书管理员,都记住我了。她放我进馆内,任我自由挑选喜欢的书。

    初三开学,也就是1997年,我发誓要当作家,于是开始每天写日记,日记是要为未来的作品储备素材。从那天直至今日,除了较忙碌的年月,我基本都坚持下来了。有了日记的训练,我时时对生活保持警惕,即使经历了漫长的时间与空间的变迁,未曾随波逐流,依然对文学虔敬忠贞,从未有一刻背叛过最初的理想。

    初三寒假,我从叔叔那里借到《平凡的世界》,几乎三天三夜没睡觉读完了。因受启发,写了一部大约3万字左右的小说,满满6个本子,叫《天涯万里行》。根据我一个亲戚家小孩离家出走的事情,添上才子佳人的老套情节,最后以大团圆结束。我订成一本,当时在全年级传阅过,颇受好评。此外,我还写过一个叫《紫薇初记》的短篇,写一个转学来的男孩与同桌女孩的故事,女孩后来得白血病死去云云。今天想来,不禁莞尔,白血病真不是一种普通的病,实乃文艺青年必患的一种通病。后来,看到无数的小说和连续剧,美丽迷人的女主人公继续得着白血病,我就不再为自己当初贫乏的想象力脸红了。

    初三暑假,我在家开始写一部长篇小说,买了20个作业本,准备大干一场。我一边写着,一边读傅雷翻译的罗曼·罗兰《约翰·克里斯朵夫》,厚厚4大本。我的小说定名《无花果》,意思是没有结果。每天,我都奋战到凌晨一两点,累了,关了灯,便见白花花的月光蹑手蹑脚地在窗前移动。写了几万字后,父亲和姑父因生意上的事要去兰州收账,便带我一起去。第一次坐了近30个小时的火车,第一次到黄埃散漫风萧索的大西北,第一次看见在诗歌里、小说里被吟诵了无数次的浑浊黄河,真是巨大的震撼。下了火车,住进兰州大学第二招待所,从高楼俯瞰万家灯火,感觉整座城市像一艘巨轮,梦幻般地在黑夜的海上摇摇晃晃。过了15年,2013年夏天,我远游新疆,回程路过兰州,不禁感慨系之,曾作一诗,写当时之事:

    重过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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