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经历过那种极其贫瘠的童年,才能体会有书可读是多么幸福。庆幸的是,因为对阅读的热爱,我们的生命有了灵光的指引,一步步走出迷茫、孱弱与困顿。在凡俗中找寻神奇

首页 > 教育新闻 > 教育新闻阅读/2016-08-03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张小九 四川人,本名张晓晴。现任教于上海外国语大学西外外国语学校。同济大学哲学硕士,超越“应试教育”路径的探路者,目前致力于“轻阅读语文”的探索和实践。

    村庄寂静一如史前世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油菜花摇落成点点碎金,蜀葵花在洗衣台边静静红成火焰,啄木鸟在水牛背上歪着头思考……

    乡村里,黄历是唯一的畅销书

    我生在四川泸州,一个叫龙脑桥的村庄。这里,酒坊多,石桥多,寺庙多,美女多,就是读书人少。如果硬说读书人,大家自然会想到住在村子上头,专门给人看穴卜地的何阴阳,他家门口有几丛鸡冠花,堂屋五斗橱里有本万年历,摆龙门阵时天地玄黄,谁都说不过他,毕竟死后还要埋在他看好的金井里。还有一些酒鬼,比如住在“无果老山”的盘刘四,搞不清自己家的粪勺在哪里,锄头在哪里,每天只搬个屁股到处论说天下大事,西藏怎样,台湾怎样,然后喝得烂醉,最后还得要老婆和女儿合力拖他回去。

    我家照例是连老黄历都没有一本的,何况是书。我外公彭多文倒是个读书人,他家里有几柜子书,不过都在“破四旧”时烧成灰了。1982年秋天,我爸爸第一次上门拜老丈人时,外公刚犁田回来,背个大背篼,屁股上的补丁都绽线了,小腿肚粘着没洗净的泥点。准翁婿俩初次见面,在大门口的竹林里聊上了。外公面色庄严地念起刘伯温的《卖柑者言》,我爸就顺风接话,说到“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最为人不齿,男子汉一言九鼎,以后绝不亏待你小女;外公又念起“总理遗训”,我爸立刻拍大腿说,革命尚未成功,女婿仍需努力,虽说现在婚房是生产队借来的牛栏,但不远的将来一定会建一座青瓦小洋楼。这一番“历史性的会晤”后,翁婿引为知音,我爸挺风光地用一辆东风卡车把我妈和半扇猪肉从四川隆昌载回龙脑桥。后来就有了我。

    我慢慢识字,上世纪90年代初的四川乡村依然是少见书本的。村庄寂静一如史前世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油菜花摇落成点点碎金,蜀葵花在洗衣台边静静红成火焰,啄木鸟在水牛背上歪着头思考,直到抽牛的鞭子刷下来,才轻轻跳开。酒坊里的光棍烤酒匠们在冬夜翻槽,唱些单调的小曲。妇女们顶热闹的就是吵架了,关于一个猪油罐子,一窝豆苗,一把破扫把。时光仿佛灌了铅,让小孩子无端心急。

    我觉得自己被搁浅在一个无人的荒岛上。我真希望能一直读下去,只要有书可读,就可以跳出这片寂寞的大海。

    悠长无聊的童年,偷书看的记忆

    小时候的我,头发黄黄的,眼睛邪了门的黑亮,梳两个小辫子,总是歪着下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晚上睡觉时,常常因为怕黑,用被子蒙着头,想人为什么会死,死是多么寂寞的事。

    夏日,白昼悠长,实在无聊,一个下雨天,又是黄昏,所有人都聚集在一家办喜事的人家,我趴在爷爷家的门槛上,看雨落在天井里冒起泡泡花。忽然,一群黑色的巨鸟缓缓从屋顶上滑翔下来,在中庭踱步。每一只都有小孩子那么高。我张嘴结舌,很想出去吆喝所有人来一起看这奇观,但那巨鸟又像云一样没了踪迹。没有人相信我的描述。这大概就是我最初体会到的寂寞:你能看见神奇,但无法言传,也无法分享。

    我独自发现的神奇越来越多,比如九曲河上的龙脑桥,从洪武年间就伫立在那里了,究竟是哪些匠人在这小河上的一座石桥上雕龙刻凤呢?又是为了什么呢?比如那些悬崖上无头的佛像,是谁雕刻又是谁毁掉的呢?九曲河的水是怎样流进长江的?为什么在楼顶上看远方,总有一圈山影围着呢?没有人为我解答,我也不敢问。

    直觉告诉我,书可以帮我解开谜团。我家里没书,洗衣粉袋子上印的产品说明,养鸡养鸭的指南,我也抓来细细看了。后来,我喜欢悄悄地溜到别人家去,趁人不在偷书看。大伯家的木头门是用铰链锁的,推开后的缝隙还能容我爬进去。我躺在堂哥的空房间里,把他的课本翻看个遍,最激动人心的是读到《灌园叟夜逢仙女》、《夜走灵官峡》。《夜走灵官峡》里一张“胖孩儿抱鲤鱼”的旧年画描写,让我心里一颤,觉得这闲笔写得真是好。还读到一本神奇的地理书,上边讲到以色列,说是这个国家人人都在房间里挂春宫图,好色天下第一,所以叫“以色列”。

    有时候,也会在五叔家的棕色大皮箱里翻出大摞的《译林》,插在裤腰里兜出来,再躲到一个旮旯里看吕西安和贵妇人如何优雅地搭话。甚至幺叔和幺妈的几十封家书也没逃过我的魔爪,读着读着,不小心看到“三哥这个人靠不住,你要多小心”,觉得一口闷气上不来,因为幺叔的“三哥”就是我爸。

    后来,小孩子们流行看童话故事。每一本书借到手都很难得,能借一天就要很大的交情了。记得我借到一本阿拉伯童话,里边有一篇《玫瑰色的澡堂》,讲一个神奇的澡堂,里边若有若无的歌声,让所有男人都有去无回,直到一个勇敢的年轻人也准备前往。正看到此处,突然停电了。川南旱季的夜晚,月光像白银一样柔和,依稀能看见每一个字的轮廓,可我鼻尖贴在书上,也看不清究竟是什么字,就差那么一点点,都快把我折腾得要哭了。那本花花绿绿的书,顿时像坚硬而滑溜溜的岩石,我觉得自己被搁浅在一个无人的荒岛上。我真希望能一直读下去,只要有书可读,我就可以跳出这片寂寞的大海。

    我们一起跑到山间的溪石上,并卧而眠。看到一轮红月亮从山缺口中缓缓升起,听着溪声睡去。如今想起来,那情景也依稀是“当时明月在”了。

    少年游,似故纸温暖

    初中时代的阅读,是最混沌的经历,没有儿时的清灵空寂,也没有后来的高雅幽深。只是一味饿呀,渴呀,如同泥沙俱下,茹毛饮血地去读,好似大火炒猪肝,起锅就吃,不问腥臊。

    中学时代,开始有许多来路不明的书出现。班级里总有一个富有藏书的少年,而他本身不怎么爱读书,只是乐得被众人围堵。比如,初中时一个叫“樱桃儿”的男同学,他总是源源不断地提供大量“老书”:《东周列国志》、《三言二拍》、《七侠五义》,甚至还有《金瓶梅》。我当然全借来读了,似乎也并没太多印象。这时,金庸和古龙等武侠作品也流行,每一本书都被翻得像泡了3年的咸菜疙瘩。

    我读的书越来越不“正经”。经常会有一些地摊读物落在我手里,我出于窃读的习惯,像野兽窝藏猎物一样费尽苦心地埋藏“赃物”。我甚至在家后面的竹林墓地,把一批小说挖个坑埋起来,第二天醒来又挖出来,埋到另一个坑里。因为我弟弟经常举报我,但他毕竟比我笨拙,等他把我妈牵来,却发现我埋头读的换成了政治书,这傻孩子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些歪书,两分钟后就变成“好书”了?

    有一次,我被一本《纯情女郎》给迷住了。里边讲一个寡妇和越狱囚犯的恋爱故事。那个寡妇是个纯情女郎,爱穿一件绿色的毛衣……我躲在蚊帐后面读入迷了,早饭都忘了吃,结果被我爸揪到院子里打了一顿,那本印刷劣质的地摊小说被盛怒的老爸抛到大门外,被邻居家哥哥捡走了,从此我永远失去了这本爱书。

    到了高中阶段,我开始钟爱诗词。尤其是宋词,上厕所时特别喜欢拿一本《宋词三百首》,轻便,简短,一边“弃其糟粕”,一边“取其精华”。最后那300首宋词几乎被我背了下来。其中,尤其喜欢姜夔,觉得他清绝、艳绝。“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这大概就是大宋王朝的“悲伤逆流成河”吧?闲愁万种的少女读起来,只觉得像在赴一场隔空的宴会。刚好我的同桌,一个大个子、公鸭嗓的男生也喜欢宋词。我们都爱小晏的《临江仙》,有时他在纸上写一句“梦后楼台高锁”,然后把纸推到我面前,我续一句“酒醒帘幕低垂”,两人都欢喜得很。后来,上大学时我去过一次这男生家里借书,暑期闷热,我们一起跑到山间的溪石上并卧而眠。看到一轮红月亮从山缺口中缓缓升起,听着溪声睡去。如今想起来,那情景也依稀是“当时明月在”了。

    此外还有《张晓风散文选》、《席慕蓉诗集》、《外国名家诗选》,是我最早的读物。“海伦姑母的腿美美美啊,可是关我什么事?”“世界就这样告终,世界就这样告终,不是嘭的一声,而是嘘的一声”。自由、反讽、热烈,充满哲思,这是异域诗歌给我最初的印象。此外,国内散文名家的作品已经有了初步涉及,如沈从文、汪曾祺、贾平凹、余秋雨等人的作品。

    高考前一个月,外公走到了人生尽头,我去见他最后一面。我知道他爱读书,给他带了一本《水浒传》,当我花枝招展地走到外公病榻前,这位爱读书却偏偏一生种田种地的老人已经瘦得只剩老骨头。他苦笑着说:“哎呀,想读,怕是再读不动书了!”临终前,他说自己一辈子没啥遗憾,万般到头都是好。这世上苦有苦的好,痛有痛的好,穷有穷的好。后来我读弘一法师一生行状,总觉得外公与他有点像。

    那时我与许多讨人嫌的文学女青年一样,把头发剪得像狗啃的一样短,又染了狗血一样的红色,独自旷课爬到高山上,在日落时分坐在一丛竹林边读村上春树的《且听风吟》。

    我上过一种叫大学的东西

    千禧年,我去了一所“土鸡大学”,在嘉陵江边一个废弃的兵工厂里。人一下子好像走进了倪云林的山水大画里,乱山重围,林深云重。

    但凡一个人走投无路,又不甘心承认自己是废物,就该想写作了。我开始写。夜里独自在台灯下写写画画,除了家里每个月寄来的150元生活费,写作似乎可以是唯一给我带来安全感的东西。我读《太平广记》,就把里边好玩的故事写成小说;读郁达夫的小说,也学着写眼泪呀,忧郁什么的;读《边城》,我便写我的龙脑桥,虎耳草没有,灯芯草是有的。也有一个小女孩,一只大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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