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周推荐中国人的“心”

首页 > 教育新闻 > 教育新闻阅读/2016-10-19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随看随想:这里选刊的文字,是孙隆基《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第二章《中国人的“良知系统”》的节选。

    该著作剖析中国历史、中国社会、中国文化和中国人,以其独特和深刻享誉学界;作者自谓:“硬心肠地反省”。节选部分可以得见一斑。略谓:中国人的立足着眼处,在人与人之间;而西方人,则在人与物(宇宙、世界、天)之间。从而,有感性与理性、情感与理智、感受与认知、综合与分析等分野和“对立”。由此,我们或能看到更真实的自己;进而,更自觉和恰当地自立和自主。

    作者孙隆基,1945年出生,著名学者,曾在美国、加拿大等多所大学执教。(任余)

    “人情”是中国人的主要精神形态。在传统的天道观中,中国人甚至连天地都加以人情化,例如说:“上天有好生之德”、“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地有化育之恩”,亦即是认为它们对人类有父母一般的恩情,而人也必须用一番心意回报恩典。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种反面的诘难,其实是认为天地也可以是“仁”的。

    的确,中国历代的哲学都倾向于以“仁”或者“心”作为宇宙的本体——例如:理学中的人情化的“天理”,以及王阳明心学中的“心”。甚至到了现代,谭嗣同在《仁学》一书中,仍然以“仁”作为宇宙的本体,并且认为它是与物理学中“以太”一般的东西。梁启超则说:“情感……是人类一切动作的原动力。”“心力是宇宙间最伟大的东西,而且含有不可思议的神秘性,人类所以在生物界占特殊位置者就在此。”

    这与西方人以“实有”(being)作为宇宙的本体不同。西方哲学的“实有”,可以是“物”(matter),也可以是“心”(mind)。但是,后者是知性的心。因此,后一种哲学的立场可以说是“观念论”。然而,“观念论”既然在中文里被翻译成“唯心论”,遂引起了很大的混淆,以致历来的中国马列主义者都将中国的“心学”或“仁学”当成是西方的“观念论”。

    事实上,现代中国在革命时就调动过这种“人心”力量,那就是用“为人民服务”的方式去付出“心意”,令群众向自己“交心”,造成一个“心连着心”的群众大团结,然后用这股“心力”(集体的意志)去克服落后的物质条件。

    至于中国人的“心”,可以说主要是一种感情的作用(亦即是脑部中层的内容)。这并不是说中国人没有智力活动(大脑皮层左半部的功能),只不过,他们的智力活动也倾向于把“心”当作是主要的分析对象。二千多年来中国人的正统思想是儒家,而儒家思想的分析范畴就都是一些人伦与感情的范畴。因此,中国人从不判别这两种“心”的作用——“心”一词可以涵盖heart与mind。虽然有些中国的马列主义者在清算传统文化遗产时,惯常地将中国的“心学”当作是西方的“唯心论”(观念论)来打击,因而泯灭了这两种“心”的差别,但是,即使连他们本身也常用有否“无产阶级的思想感情”——而不只是用有否“无产阶级的思想”——来作为衡量一个人的立场的标准,因此也是将“思想”与“感情”连成一气。

    既然中国人倾向于把“知性”与“感情”连成一气,因此才会产生另一种倾向,那就是:以“能否和合社群”作为首要的标准,来衡量任何一种思潮的价值,至于这套思想的认知价值反而降居其次。因此,才会造成中国人重“人心”而鄙薄“奇技淫巧”的倾向。的确,先秦的诸子百家大半都是“社群之学”,像名家那样的学派只能敬陪末座,而且很快地就无疾而终。至于二千多年来占支配地位的儒家,则更是一套足以“统一民心”的社群之学。在儒家思想破产,马列主义进入中国以后,后者也很快地被转化为一套具有同等功能的社群之学。的确,一套思想是否能够被应用于社群中,就是它能否被中国人接纳的标准。其他种类的思潮或可以使中国人感兴趣于一时,但终归会因为无益于社群性的“实践”而被扬弃。

    中国人的“心”,除了混淆了heart与mind之外,还将道德的判断也包含进去,例如,称能够判别是非好坏之心为“良心”,而王阳明探究“良知良能”之学亦称为“心学”。然而,在西方文化中,“良知”是属于判断与意志范围之事;亦即是以“自我”作基地的道德判断,以及在选择了某种判断后对它的谨守。因此,凡是提到“良知”(conscience),必涉及“意志自由”(free will)的问题。换而言之,它不一定要牵涉到“心”这种感情的作用,而是涉及整个“个体”得救的问题。在上帝已经死亡了的现代,这个问题就变成:要不要受世俗所累,要不要坚守自己的看法,或是否必须过自己的生活方式等考虑。

    然而,中国人将智力感情化的结果,就是连意志与判断力也加以感情化,因此,也就没有让“个体”有多少选择的余地——只要别人对自己好,自己就必须“以心换心”,否则就是“没有良心”。本着同样的逻辑,只要社群与集体在召唤,自己就必须“交心”。既然中国人的“心”包含了感情、思想、判断与意志,结果就被要求将这一切通通都交出去,在“身不由己”的情形下,自然连“身”也交出去。

    ……

    中国人的“个体”是很单薄的,因此必须常常受到人情的磁力场之温暖的包围;中国人的“个体”也是无法对自己下定义的,而必须由“仁”这种“二人”关系才能“定义”自己。

    (选自孙隆基《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6月第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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