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周推荐 | 钱穆劝读《论语》(续)

首页 > 教育新闻 > 教育新闻阅读/2016-12-07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随看随想:这一期,刊载钱穆先生《孔子诞辰劝人读论语并及论语之读法》(这里题作“劝读《论语》”)一文的后半部分。推荐该文,因为《论语》,也因为钱穆。

    如果真有所谓“必读书”,《论语》应该是其一,甚至是其第一。读《论语》,当然要读本文;遇有文字障碍,则查阅《辞源》等工具书,这是“严谨”的读书法。为便捷计,则可选择辅助读本,即“注本”。注本的选择,仁智之见,各有不同。这里再列几种,供参考:程树德《论语集释》、杨树达《论语疏证》、孙钦善《论语注译》、南怀瑾《论语别裁》、李泽厚《论语今读》、李零《去圣乃得真孔子:〈论语〉纵横谈》《丧家狗:我读〈论语〉》。

    钱穆先生在他的《国史大纲》中说,对国史,当具“温情与敬意”;说得真好。对《论语》,自当亦然。    (任余)

    现在再说,读《论语》不可忽略了辞章。

    我此处所说的辞章,包括字义、句法、章法等,即纯文学观点下之所谓辞章亦包括在内。如:

    子曰:“晏平仲善与人交,久而敬之。”

    此章似乎甚为明白易解;但中间发生了问题,问题发生在“之”字上。究竟晏子敬人呢,还是人敬晏子呢?“之”字解法不同,下面引伸出的义理可以甚不同。古注是解的人敬晏子,朱子解作晏子敬人。现在我们且莫辨这两番义理谁是谁好,我们且先问孔子自己究如何说。这不是一义理问题,而是一辞章问题。即是在句法上,此“之”字究竟指晏子或他人?就句法论,自然这“之”字该指的他人。但又另有问题发生,即《论语》的本子有不同,有一本却明作:“晏平仲善与人交,久而人敬之。”下句多了一“人”字。若下句原来真有一“人”字,自然又是古注对。此处便又牵涉到考据学上的校勘问题了。

    牵涉到校勘,便要问这两个不同之本,究竟那一个本更有价值些?郑玄本是不多一“人”字的,皇侃《义疏》本是多一“人”字的。但皇侃本在其他处也多与相传《论语》有不同字句,而颇多不可信;则此处多一“人”字,也不值得过信。至于其他本多一“人”字的还多,但皆承袭皇本,更就无足轻重。因多一“人”字始见是人敬晏子,则少一“人”字,自当解作晏子敬人。而多一“人”字之本又不值信据,则此问题也自然解决了。朱子注《论语》,岂有不参考古注异本的?但朱子只依郑玄本,知在此等处,已用过别择工夫。

    ……

    朱子注《论语》有三大长处:

    一、简明。古今注说《论语》之书多矣,独朱《注》最为简单明白。

    二、朱《注》能深入浅出。初学可以浅读,成学可以深读,朱《注》可以使人终身诵读不厌。

    三、朱《注》于义理、考据、辞章三方面皆优。

    宋人长于义理,固矣,然朱《注》于考据训诂亦极精善,且又长于文理,能于《论语》之章法、句法、字法体会深微;故《论语》以朱《注》为最胜。

    犹忆十七八岁时,偶在家中书架翻得清儒毛西和《四书改错》石印小字本;读之惊喜,不忍释手,迨黄昏,移就庭外立读。其书批驳朱《注》,分类分条,几于通体无完肤。余时愚陋无知,仅知朱子乃宋代大儒,又知读《论语》必兼读朱《注》;而毛氏何人,则不知也。又其分类,如有关天文、地理、宫室、衣服之属,凡所讨论,余皆一无所知。读其书,使余知学问之广大,若另见一新天地之存在。

    越后读书渐多,知有所谓汉学、宋学之别。又久之,读书益多,乃知即论考据训诂,清代治汉学诸儒未必是,朱《注》亦未必非。其后几二十年,在北平书肆又购得毛氏《四书改错》之大字本刻本;再读之,乃知毛氏虽博辨,其书实不能如朱《注》之广大而精微。回忆少年时初读此书之心境,不觉恍然自失。

    盖清儒自号治汉学,门户之见甚深。凡朱《注》错误处,积清儒二百数十年之搜剔抉发,几于尽加驳正,殆所谓“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矣。然亦有朱《注》正确,清儒存心立异,转以自陷。时余在北平,见学者群推刘宝楠《论语正义》,鄙薄朱《注》不读。心知其非,顾一时风气所趋,亦无法纠挽。及抗战时在成都,病中读《朱子语类》,一日仅能读数条而止,倦即放置不读,亦不读他书。约半年,读《语类》始毕。乃知朱子注《论语》,于义理亦有错,并多错在“性”与“天道”等大纲节上。此乃程朱与孔孟学术思想分异所在,亦已多为清儒所纠弹。然善言义理,仍推朱《注》,断非清儒所及。故余数十年来,教人读《论语》,仍必教人兼读朱《注》。

    惟学者治《论语》,先于朱《注》立基础,仍贵能进而多窥诸家之异说。所谓诸家,有远在朱子之前,更多起于朱子之后。苟非多窥异说,将不知朱《注》所误何在,更不知朱《注》所为精善独出于诸家之上者何在。从来解说《论语》者多矣,几于每字、每句、每章必有异说。每有异说,必多在两三说以上。惟学者治异说,切戒有好异心,切戒有好胜心。贵能平心静气,以实事求是之心读之。每得一异说,于文理文气上孰当孰否?于考据训诂上孰得孰失?于义理阐发上孰精孰粗?贵能细心寻求。《论语》本文,若平淡易简;然学者能循此求之,一说之外复有一说,众说纷纭,而各有所见,亦各有所据。正在此等处,可以长聪明,开思悟,闻见日广,识虑日精。仅于《论语》一书能如此求之,而义理、考据、辞章三方面之进益,有不知其然而然者。有日新月异,益深益远,已臻于为学之上乘而初不自觉者。然治《论语》之异说,亦不贵贪多,不贵欲速,不贵在限定年月以内,必尽搜《论语》之异说而徧治之。只贵于朱《注》外,随时得一书、获一说,即取与朱《注》对比,通一说即获通一说之进益。如此从容缓进,乃为可贵。

    余自来香港,即有意为《论语》作一《新解》,虽尊朱《注》而不专守朱《注》,遇异说胜朱《注》者,尽改以从。而亦欲仿朱《注》之力求简明,力求能深入而浅出,力求于义理、考据、辞章三方兼顾。务求自中学生以上皆能通读,尤望成学之士读我注亦不以为鄙浅。怀此心已久,屡易稿而皆未惬。三年前在美国,积半年之力获成初稿。后又再自校读,前年冬通读一过,去夏又再读一过。一再细读,今已过半,多所改定,今冬当可付印。自问此书,虽不能取朱《注》而代之,然读朱《注》者必当再读吾书,然后于《论语》易于有入门益进之望。此则余之志愿所在也。

    (选自钱穆《劝读论语和论语读法》,商务印书馆2014年12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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