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小院为什么行?
均为资料图片
中国工程院院士、中国农业大学教授张福锁和中国农业大学200多名师生过着一种与大部分高校师生不一样的生活。他们离开北京、离开校园,长久地居住在云南、河北、内蒙古等地的村庄里。去年,在云南大理古生村,张福锁的驻村时间超过了280天。
作为一名从陕西农村长大的科学家,40多年来,张福锁看到农业领域科研与生产需求脱节、科技人员与农民脱节、人才培养与社会需求脱节这三个突出问题。他说:“如果不解决这些问题,大学就成了象牙塔,科技、人才也不能发挥出应有的作用。”
2009年,张福锁和团队在河北省曲周县建立起了第一个科技小院,探索一种科技创新、社会服务和人才培养“三位一体”的新模式,推动教书与育人、田间与课堂、理论与实践、科研与推广、创新与服务更紧密地结合。
走在第15个年头,这一点星火已经燎原。
如今,全国已建立1048个科技小院,覆盖31个省、自治区、直辖市,涉及222种农产品,覆盖国民经济农业行业中农林牧渔业的59个产业体系,占比83.1%。2020年以来,科技小院模式7次写入中办、国办与科技部、农业农村部等重要文件。2022年教育部等三部门联合发布《关于支持建设一批科技小院的通知》,支持全国31个省份的68个培养单位建设780个科技小院。同时,科技小院模式也得到联合国粮农组织推介,已推广到老挝和非洲8国。
科技小院缘何诞生、如何发展,又带来了怎样的改变?今年3月,在云南大理,记者对张福锁院士进行了采访。
以下,是张福锁院士的口述。
“团队一年能发100多篇英文论文,但咱们父老乡亲谁读英文”
科技小院是我们2009年在河北曲周开始尝试的,最初的想法是下去看看我们的研究有没有用。
2008年,我的团队每年能发100多篇英文论文,也就是平均一个人一年有5篇论文发表,这在国际上的影响力已经非常大。但也是这一年,我想到了一个问题,村里的父老乡亲谁读英文?我们发了这么多文章,只是给国家争了点儿光,但老百姓没用上。我提出,能不能下去,看看怎么把我们的研究用起来。
结果没人愿意去。有人和我说,张老师,我这好不容易才从农村进了北京,这不是又把我“发配”到农村了吗?当时,城镇化速度很快,都在往城里走,我们相当于要逆流而行。后来,我师兄李晓林说,他愿意下去。他是研究微生物的,完全搞的是微观研究,本来应该是做实验室研究的,而且做得也很好,既是全国优秀教师,又是国家杰出青年基金获得者。结果他说他愿意下去。李晓林是我们的大师兄,他这么一说,大家都愿意下了。
但是一下去,我们发现跟老百姓的时间凑不上。当时,我们住在实验站里,等吃完早饭8点“上班”时,地里看不见老百姓。我们问他们怎么不下地,老百姓说太阳没出来时才下地,太阳一高就回家了。我们一商量,说干脆住到村里去。
李晓林老师酒精过敏,平时一口酒都不喝。到了村里,书记逗他,说只要把两杯白酒喝了,就把一个院子免费给我们住,结果李老师真的给喝完了。我们就这么住了进去了,这一住发现效果特别好。因为你在老百姓中间了,完全是零距离。老百姓有什么事随时都找你,早上在地里看着叶子被虫子咬了,他就摘一片叶子回来,把我们从被窝里叫起来,问这是怎么回事。晚上没事,他们也跑到院子里聊天。我们那个小院后来成了村里面的活动中心。老百姓说,你们搞科技,把科技带到农家了,就叫科技小院行不行。我说太好了,这太接地气了。我们几个人就一起给科技小院下了个定义,是在农村生产一线的,集科技创新、社会服务、人才培养于一体的创新平台。
中国90%多的农民都是小农户,我们要了解小农户是怎么种地的,要怎么帮他,所以第一个科技小院建在了曲周。曲周当地都是小农户、小地块,没有规模化的经营。后来,我们把科技小院带到了吉林梨树县,这里就有专职种地的专业农民了,每家地都不小。后来,又到了黑龙江建三江的国营农场,这里规模更大,去地里用腿根本走不了,都得开着拖拉机,机械化程度很高。
这些都是我们第一批1.0版本的科技小院。我们基本就把粮食生产问题都覆盖解决了。14年后回过头看这个事,发现农业规模化经营并不像我们设想的那么快,梨树的合作社到现在仍然是有大有小,建三江的国营农场至今全国也没有几个能模仿建成。
但经过14年的研究,对比这三个地方的种植情况,我们发现,国营农场的产量水平要比一般的小农户高30%,合作社的要低于国营农场,但又比小农户高20%左右。分析这里面的差异,关键在于技术的到位率。
“关键的是技术到位率,所以知识的传播、实践的示范很重要”
刚到曲周,我们做了个调查,当地9万多个小农户,10项小麦、玉米的生产关键技术到位率只有18%。这背后有缺少机械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农民不了解,知晓率低。也就是有好的技术,但是农民不知道,也用不上。
在14年的实践中,我们发现,对小农户来说,最关键的是技术到位率,对农场企业而言,最关键的是技术的创新。
因此,对科技小院而言,培训工作就很重要,知识的传播、实践的示范就很重要。在曲周,科技小院花了4年的时间,把9万多个农户的技术到位率提高到了50%。尽管这个数字还不是很高,但这9万多个农户在曲周都已经是高产户了,如果技术到位率提高到80%,他们就都是中国最好的农民。
有一年,我们在河北的一个县里做实验推广。我们把“先玉335”这个玉米品种引了进去,带着技术和当地农民一起干。当时这个县的县长是其他单位调来的,对农业不了解,也没有热情。我和他聊这个实验推广很重要,他就和我谈招商引资,把话题带远,不接我的茬儿。我们一直没有说服他。
结果玉米快成熟时,他不知怎么地跑到乡镇去了,在地头,老百姓把他拉住了,掰下玉米棒子和他讲:“我自己的玉米棒子芯很粗、种子短,人家科技小院玉米棒子的芯很细、种子长,产量肯定高。”县长很感动,当场就给我打了电话。第二天,就开了全县的现场会,把农民讲的这个棒子芯粗细的故事又讲了一遍。当时,我们还不知道产量怎么样,但会上就要求每个乡镇要搞一个百亩的示范方,在全县推广。4年后,这个县全县的产量提高了30%,农民因为小麦玉米增收能多赚3亿多元。这个县后来成了全国粮食生产先进县。
事实上,农技推广我们搞了那么多年,为什么搞不好?关键还是能否和老百姓同吃、同住、同劳动。科技小院就是这么做的。前几年,我跟北京大学黄季焜教授做过一个研究,如果给老百姓讲两个小时,老百姓只能接受10%的知识,过上一年就忘干净了。如果既给老百姓讲课,还跟着去地里操作,老百姓可以接受百分之四五十的知识。如果跟着老百姓干一个季节,老百姓就全学会了,并且5年以后再去回访,这些老百姓还能与时俱进地把新技术和原来学的技术结合起来,创新性地用在生产体系里面。我们这个文章也发表了,都是定量化的数据。
后来,我们从粮食作物转到经济作物,小院进入服务产业的2.0版本。因为收益高,老百姓、企业的热情很高,很愿意跟着我们学技术。现在科技小院覆盖了59个产业体系,222种农产品品类,你想吃什么我们都有,而且品质都是最好的。从2021年开始,我们在大理的古生村科技小院做的是乡村振兴3.0版。在这儿,我们希望小院不仅带来单方面的技术,还要带动全区域、更多主体参与进来,带来整个区域的人、社会、生产和生活的全面改变。
我经常说,科技小院的核心是“扎下去”。你不下去,一切都等于“0”,下去了以后人就变了,事就能做成。原来你觉得学校学的、做的那些东西没多大用处,但下去以后发现啥都有用,能给农民解决很多问题,农民也很尊重你。我们经常说,师生下去后,农民接受不接受你的第一件事,就是下去多长时间,老百姓能请你吃饭,这也是我们衡量小院学生的一个标准。
“一定要让学生吃苦,一定要让他了解真实的世界”
实际上把学生放到农村后,他们的第一反应是这“烂地方”,怎么在这生活,会想要逃跑,但是他又不能逃。所以斗争之后,学生开始学着克服困难,干很多在家里和学校不会干的事,比如洗衣服、做饭、打扫卫生,还要学着和农民打交道,让农民信任、喜欢,不然你这工作没法干。慢慢地,学生学会了表达,学会了跟人打交道,尤其是训练了自己的吃苦能力和精神。
科技小院的研究生驻扎农村两个月左右,就会发生明显变化,眼睛开始发光了,说话也充满自信。我跟李晓林老师说,这太神奇了,没想到在这么困难的地方,反而教好学生了。从那儿我们总结出,不能给学生太好的条件,一定要让他吃苦,一定要让他了解真实的世界。
农民是高看大学生一眼的,村里面的人一看你是大学生,什么问题都来找你,家里电器坏了也叫你修。我们小院的学生有个规矩,不能和农民说“我不会”,真解决不了的问题也要回复“我给你想办法”,再回来上网查资料或者找老师,最后要拿出一招来。至于这一招管用不管用,那问题都不大,只要你跟农民的互动每次都有反馈,农民就会觉得你真能干、真贴心,至于你解决多少问题,他可能倒不在乎。所以,我们的学生经常受到老乡的鼓励。14年来,还没有出现过来了小院但没转变的学生,最多就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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