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嵊州爱德外国语学校 吕群芳

那一年，我十七岁。

我在一座江南小城读师范。

四月的午后，芍药花开，我去一楼教师办公室交作业，刚推开门，飘过来一张纸，落在我的脚尖。

我弯腰轻轻拾起来，是顾文远老师写的毛笔字“惠风和畅”，写得舒展流畅，笔画之间如有微风徐徐吹过。

顾老师是我们的书法教师，常拿着一支大号的羊毫，蘸了清水，在黑板上作示范，有时，笔尖的水蘸得多了些，黑板上就流下细细的水迹，似乎演变出了另一种字体。

顾老师讲书法，情韵生动，学生都得三分真传。

而我，毛边纸上留下的却是一个个墨团团……顾老师看看字，又看看我，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常选一些成语教大家写。示范前，会先讲讲成语的内涵及背后的故事，有时讲得兴起，半节课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书法课就成了成语课。

暮春时节，阳光斜斜长长，柔和而明亮。顾老师左手端碗，右手执笔，边写边讲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大有清风入袖、明月入怀的畅快。

四月的风很美，风一吹，花就落了，落英缤纷；风一吹，花就开了，群芳争艳。风掀起同桌的黑发，飘过她细腻的脸庞。

顾老师讲成语“耕读传家”，他说旧时人家有晴耕雨读的传统，落雨的时候，家里的子侄们便由族中一位通晓文墨的长辈率领，在散发着农具味道的南窗下，朗声诵读。

我想起以前听外祖父说，他和堂兄弟们也曾这般在雨天读书。天上雨云漠漠，堂前燕子斜飞。兄弟三人的读书声从屋里响亮地透出来，盘旋在门前垂柳依依的水面上，回荡在稼禾碧绿的田野里……

外祖父的母亲坐在一旁缝补衣裳，间或起身扫着飘进来的树叶、落花。

我忽然觉得，“耕读传家”对于我而言不仅仅是一个成语，更是一段家族的故事和永恒的记忆。

从那一刻起，成语和我似乎有了细微而亲密的联系。

师范毕业后，像姐姐一样，我回到了家乡教书。

山村小学的傍晚安详又宁静，改完作业备好课，姐姐在宿舍里写毛笔字，我端把小椅子，坐在宿舍门口，读一会儿《成语词典》，看一会儿天边，看着橘色的落日从灰蓝的天幕里，慢慢落下去，听一阵风吹来另一阵风，周围的树木开始翻卷、摇曳、歌唱，此起彼伏，一时间，空旷的夜晚被这声音贮满。

这不就是成语“天籁之音”吗？我悄悄地把它藏进心里，就像是在泥土里埋了一粒种子。

山村的雨夜更是静谧，雨声清晰悦耳。

我和姐姐总是早早地躲进被窝，拉灭电灯，在雨声里絮絮叨叨，回忆一些过去的事情。

这样的雨夜当然是美好的，同样美好的，是“夜雨对床”这个成语及其中所蕴含的情意。

慢慢地，我发现更多的成语就在身边：杏花春雨、姹紫嫣红、春深似海、沉李浮瓜、书声琅琅……

我在成语里找回了记忆，找回了童年。

“山重水复”里有我童年时走过的山岭、蹚过的小溪，“杏林春满”让我看见了村里那位和蔼的老中医的身影，“胸有成竹”让我想起了作坊师傅们的高超技艺……

许多个夜晚，我在成语的森林里快乐地穿梭玩耍，有时看看美丽的自然风光，有时回望自己的童年时光，有时读读久远的历史故事，有时听听智慧的哲思话语，用心感受成语里的喜怒哀乐……

第二天清晨，我把昨夜看到、听到、想到的一切，讲述给我的学生听，让学生通过自己的思考与想象，牵着成语的手一起跳舞。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就这样，有了我和学生们的成语课堂，有了《语文报》上的《与成语跳舞》专栏，有了这一本《与成语跳舞》的书。

此刻，当我再次翻开《成语词典》时，青葱的岁月被轻轻唤醒——

芍药花开的四月，黑发飘扬的同桌，惠风和畅的板书，还有穿着灰色中山装的顾老师……

那一年，我十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