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什么怀念西南联大
他出身书香门第,总听到父亲谈及工业救国。“当时想的是,等仗打完之后,就能去建设国家了。”如今在清华大学的办公室里,潘际銮笑着说。阳光隔着窗,洒在他身前的茶几上。
这位老人如今是中国科学院院士,被称为中国焊接第一人。作为西南联大北京校友会的现任会长,潘际銮时常在许多场合回忆西南联大。
他还记得母校的样子。泥土板筑成的围墙里,是120亩的校园,由梁思成、林徽因夫妇设计。
校门并不大,黑底白字的匾额悬在大门上方,进门就是一条稍宽的土路。教室的屋顶是铁皮的,宿舍的屋顶是草棚,夏天漏雨,冬天灌风。幸好昆明的气候好,不会冻着人。
战争年代,一间宿舍里,挤挤挨挨地摆着20张双层床,住满40个学生,没有多余的地方摆书桌。宿舍里没有灯,天一擦黑,就看不见书了。
“窗户就这么大。”潘际銮伸出双手比画着,“木头格子上糊着竹子做成的窗户纸,半透明的,现在的孩子们都不知道那种纸了。”
“那时候,我们这些学生,总爱唱三首歌。”当着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的面儿,潘际銮轻声哼唱起《松花江上》的第一句。“每个人都在想,总有一天要打回去。”
第二首是《毕业歌》,田汉作词,聂耳作曲。歌词的第一句就是,“同学们,大家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第三首,就是西南联大的校歌《国立西南联合大学进行曲》,填的是一阙《满江红》。
潘际銮慢慢陷入回忆,低声念着校歌最后几句:“待驱除仇寇,复神京,还燕碣。”念着念着,他又微笑起来,眼睛里像是闪着光,“那是罗庸和冯友兰写的歌词,非常悲壮的。歌词里的这些愿望,最后都实现了。”
三校南行
这首校歌,唱了8年零11个月,唱出了整个抗日战争期间,中华民族知识分子的血与泪。
唱过这首校歌的老师和学子当中,后来有168人当选国家“两院”院士,有2人获得诺贝尔奖,5人获得科学进步奖。两弹一星功勋专家中,一半都是西南联大的学人。
“那个时候,国家都快要亡了,我们读书的时候,哪里会想着就业、赚钱啊这些事,都是想着学好了,怎么才能救国。”潘际銮说。
炮火降临在清华园的时候,后来的清华大学国学院创办人之一吴宓教授,正抱着被子坐在床上,墙壁因轰炸而抖动落土。哲学系教授冯友兰身穿长衫,戴着圆框眼镜,手无寸铁,却在国军撤出北平后,与同僚相约,一同巡逻护校。
南开大学是天津的抗日中心,“七七事变”之后,遭到日军连续数日的飞机轰炸,三分之二的校舍在火海中毁于一旦。
当时在南开就读的学子申泮文,亲眼看着“挂着日本旗子”的飞机,从南开校园上方飞过,将炸弹丢下来。申泮文后来去上海参加了淞沪会战,之后又去了昆明,继续在西南联大就读。
这些故事,都被作家张曼菱记述在著作《西南联大行思录》当中。
张曼菱出生在昆明,打小就听着父亲讲述西南联大的人和事。1978年恢复高考,她考入了北京大学。20年后她回到云南,开始寻访西南联大的学人。2007年,《西南联大人物访谈录》光盘制作完成,时长近900分钟。她把这项工作称作“抢救性工作”。
“有一位南开的老教授,每年到了7月29日这一天,都要穿着一身黑衣服在校园里走。”张曼菱对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说,“后来有人劝阻他,说现在学校对国际开放了,也有日本学生,这样做不合适。可是,记住曾经遭受的苦难,又有什么不合适的呢?”
说到这里,张曼菱的神情有些忿忿不平。
1999年,她第一次见到当年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的儿子梅祖彦。梅祖彦在西南联大就读时,尚未毕业就自愿报名参军,给美军在华作战的飞虎队做翻译。也正是因为从军,梅祖彦最终没能拿到西南联大的毕业证书。
据梅祖彦回忆,当时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的儿子张锡祜,是空军的飞行员,在淞沪会战中牺牲。
1938年4月,国立北京大学、国立清华大学、私立南开大学三校,陆续从北平和天津撤离南迁至昆明,组成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就像在校歌歌词里的那句“辞却了五朝宫阙”所形容的那样。
当时,闻一多带着几个孩子从天津坐船离开,路上遇见诗人臧克家。
“你那些书怎么办呢?”臧克家问他。
“大片大片国土都丢掉了,几本书算什么。”闻一多回答。
吴宓是那年的11月4日离开北平的,临走时他写了首诗,“鸟雀南飞群未散,河山北顾泪常俱”。那一天,北平笼罩在浓雾当中,而他在庆幸师生们不会失散。
南迁的三校师生,在长沙暂时停驻,最终落脚在昆明。3所校风迥异的大学联合成了一个,而3位校长梅贻琦、蒋梦麟、张伯苓,成为这所联合大学的筹备委员会委员,也就是后来的联大“三常委”。
“当时,梅校长是3位校长里最年轻的,也是最具忧患意识的。在‘七七事变’之前,日军还在北平城外,他就早早开始转移清华大学的物资。后来,清华的资料和教学设备,是三校当中保存最多的。”张曼菱说。
起初,3位校长轮流担任常务委员会主席,任期1年。但由于蒋梦麟、张伯苓都在重庆任职,只有梅贻琦长年在昆明,轮任制度最终没有实行,始终由梅贻琦主导联合大学的校务,成为实际上的校长。
这所特殊历史条件下成立的联合大学,只存在了8年零11个月,但用潘际銮的话说,它具备的师资条件,与学生的成材率,却是空前绝后的,“无法复制”。
百年陈酒
昆明这座西南边陲安静的山城中,猛然迎来了一大群“有大学问”的人。这些人是当时最具名望的大学者,其中许多位,“蒋介石见了都要让三分”。
那时候,大学校长也没有什么行政级别,学者的身份才是第一位的。“梅贻琦就不是什么‘官’,但不会有人不尊重他。”潘际銮说。
学者为昆明的市民演讲,“闻一多讲诗,刘文典讲《红楼梦》,吴晗讲形势”,直讲得“台上失声痛哭,台下群情激奋”。
“九叶”诗派中唯一的女性诗人郑敏,1943年毕业于西南联大哲学系。在她的眼中,西南联大的老师,都像是“几百年的陈酒”。
当时,哲学系没有月考和期中考试,只需要期末写论文。课程都是“启发式”的,没有课本,但老师“本身就像一本本教科书”。
“我接触的老师,什么时候见到他,你都觉得他是在思考问题。他的生活跟思考完全连在一起,并不只是上课时是一副教书的样子,而是什么时候都是这个样子。”郑敏在接受张曼菱的采访时回忆说。
西南联大哲学系的老师们都是带着自己“一生研究的问题”站在讲台上讲课的。郑敏印象最深的一位教授,讲的是康德。这位教授站在台上,一边抽着烟斗,一边把自己对康德理论思考的过程抛给学生。包括他自己正在怀疑的、不确定的,都讲出来,让学生跟着他一起思考,而非仅仅是提供一个标准的答案或考试大纲。
“这种求索的传统和质疑的智慧,现在大学已经丢失了。”张曼菱在《西南联大行思录》中写道。
她去南开大学采访陈省身。一座袖珍的小楼里,这位数学大师,就坐在一间更加袖珍的书房中。陈省身的轮椅进了屋子,其他人就转不开身了,摄制组的机器甚至无法进入房间。
张曼菱觉得书房太小,但陈省身说,“够用了”。1938年,他在西南联大讲授微分几何,战时动荡的环境,和逼仄的住宿环境,让他养成了习惯,在任何时候都保持思考。
“他的书桌上放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他最近正在研究的数学问题。他没事儿就会看看,这就是他的生活。”张曼菱对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说。
在昆明期间,陈省身与华罗庚、王信中一起,三人同住一间屋子。三位教授当时都是大名鼎鼎,早上没起床,就躺在各自的床上,互相开开玩笑,聊聊天,就像如今“同宿舍的男生”一样。
当大半个中国沦陷时,许多才华横溢的学者聚集在西南联大,教书育人。很多原本是带硕士甚至博士的教授,限于时局,都教起了本科生。
著名外交家、书法家叶公超早年赴美留学。他在西南联大担任外国文学系主任的时候,学生第一次见他,都有些惊讶。这位留过洋的教授一点也不洋气,反而穿着一件最寻常的长袍大褂,垂着袖子,双手背在身后,捏着个本子,“摇头晃脑地”就进了教室。学生一看,都问,“这就是叶公超啊?”
他手里拿着的,是个英文的剧本。从第一排开始,他让学生挨个儿站起来,读一句台词。每个同学读完了,叶公超就随后一指,“你坐在这里”,“你坐到那边去”。
全班人被他打乱了座位,渐渐分成了几拨儿。学生看着他,都有些不明所以。等到所有人都读完了,叶公超这才一个一个地指出来,“你们是江苏人”,“你们是河北的”,“你是天津人”。除了一个来自蒙古的学生之外,其他所有带着口音的英语,他全都听出来了。
学生一下子都服了。
往后的课上,他一个一个地纠正学生的发音问题。期末考试,他依旧是把学生一个个叫进办公室,让他们读一段文字。
同样是英文系的教授,翻译家吴宓,在英文发音上就并不强求标准了。
但吴宓另有让学生震慑之处。他讲的是英国文学史,课上讲起什么诗词,从不用看书,每一首都是当场背出来的。他翻译不同时代的英文时,会用同一时代与之对应的中文来翻。古英语的诗文,他就用文言文翻译,现代的英文,他就用白话文翻译。
“怎么能拿一个古代语言的文字,跟另一个现代语言的文字对照翻译呢?”他反问学生。
即使在战乱中,吴宓依然保持着“风雅兴头”。他在昆明时,成立了一个“石社”,要入社的成员,写文章将各自比喻为《红楼梦》中的一个人物。这位文学史家自比为紫鹃,“杜鹃啼血,忠于理想”。
不曾料到,入社的女社员,都自比为“迎春”,男社员都自比为“薛蟠”。据张曼菱推测,战乱年代,大学生的个性正“走向民间,变得粗犷”。对吴老师的这种“纯美与唯美”,学生也忍不住调侃了起来。
吴宓一怒之下,“石社”当即解散。
联大学风
在进入西南联大就读之前,潘际銮是云南省全省高中毕业生会考第一名。可大学第一学期的期中考试,他的专业课物理,就拿了一个不及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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