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沟里的留守儿童足球队:进城唯一“通行证”

首页 > 教育新闻 > 教育新闻阅读/2016-07-14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你们不在的时候我一个人不也照样生活!”

在球场,总有一条无形的线划开了农村孩子和城市孩子。城里孩子的腿“白得就跟萝卜一样”。

还有声势浩大的市区小学的观战亲友团。“就跟高考似的,又是送水,又是红牛。”家长们拉着横幅,喊着口号,彩旗飘飘。

三河镇小学队这边总是孤零零的。

最得意的一次比赛,人如其名的前锋马灵巧连进两球,赢得了观众一片掌声。她高兴极了,咧开的嘴唇怎么也包不住上翘的门牙。

喝彩的场外观众里却从来没有她的父母。在重庆拿了市区总冠军之后,她晚上到家,兴高采烈地给爸爸打电话,只能得到一句抽象的夸奖:“你们还挺凶的,都踢到重庆去了!”

事实上,不光是比赛,她甚至没有过一次有父母陪伴的生日。出生6个月时,爸爸妈妈就把她和大她9岁的哥哥托付给爷爷奶奶,外出到浙江温州的绣花厂打工。

12年来,他们只回来过两三次,已经吃不惯老母亲做的家乡饭菜。平日电话里,做父母的最担心女儿的安全,总是反复叮嘱她注意用电、上学路上小心过河、要听爷爷奶奶的话。他们注意到,女儿踢球以后身体变好了,不像小时候那样经常肚子疼了。

马灵巧的爷爷还住在山区老家守着庄稼,每个月奶奶都要回去几天帮忙,那是马灵巧最脆弱的时候。从小锻炼出极强自理能力的她做饭洗衣上学都不成问题,但是会格外地想念爸爸妈妈。

自从在川北医学院读大学的哥哥给马灵巧买了一只黄色的足球,她找到了一个排遣寂寞的好方法。空荡荡的客厅,成了马灵巧练球的场所。

今年春节,马灵巧的父母回家过年,还给她买了一件“温州最流行的羽绒服”,马灵巧却不喜欢。

她不想要羽绒服,她最想要的,是马诗彤的那种智能手机。

她拥有的那台奶奶给买的旺旺仙贝大小的手机,只能接打电话和收发短信,不能上网也不能储存照片。这一点让她十分介意,因为她常常想着想着爸妈就想不清楚他们到底长什么样子。

在家度过的一个月里,爸妈偶尔因为卫生习惯数落她两句,马灵巧扭头就不理人了。第二天起来吃早饭,她突然撂下一句:“你们不在的时候我一个人不也照样生活!”

听着这话,爸爸觉得心里被刀子扎了一样刺痛。

这位40多岁的父亲说,“不到1岁我们就把她扔到一边,她觉得陌生、不认识你,那你能怎么办?”

有些让他宽慰的是,马灵巧越来越懂事。有时她夜里打来电话,正赶上夫妻俩在工厂加班,女儿会说,“你们也是不容易”。

“她现在能理解,这是形势逼人,逼着离开家的。”

爸爸妈妈不知道的是,马灵巧还有很多秘密。体育课上被球砸肿了耳朵,被送到医院,她坚决不让班主任给家长打电话,怕“说了之后爸爸妈妈担心”。

在学校,马灵巧从来不向队友讲起对爸妈的想念。

跟马诗彤天天黏在一起玩的队友中,很多人的爸爸妈妈也常年在外打工,她们的父母在哪个省、做什么工作,马诗彤一概不知。

“我们一般不聊父母,”马诗彤说,“都聊一些开心的事。”

“妈妈在家的时候,一切都好了。”

在三河镇小学,比起开足球课,更难的是召开家长会,到场的多半都是爷爷奶奶。

“有时候发现一个学生的自觉性下降了,或者衣服不整洁了,我就知道他的父母又出去打工了。”一位老师说。

每年春节后,学校会跟家长沟通,希望至少有一方留在学生身边。对着电话,有老师重复了无数次:“你挣钱也是为了自己的孩子,成长过程中的缺憾是用金钱弥补不回来的。”

“我们不否定你挣钱,但是现在通讯那么方便,白天做活,晚上可以多跟孩子联系吧?”

尽管学校组织了足球队,放学后开设了葫芦丝、大鼓、绘画、刺绣等课外班,还推行“替代家长”。可父母的角色,无法替代。

在马诗彤眼里,同桌冉玉凤是幸运的。毕竟,她还有爸爸在家里。

冉玉凤的妈妈马德芬自小丧母,马德芬很清楚对一个孩子,没有妈妈陪伴的成长意味着什么。

因为没有妈妈,“来那个”的时候,马德芬手足无措地问别人该怎么办,被人戏弄和笑话了一圈,最后叔叔家的姐姐给了一张“纸”,她还不知道怎么用。

她有些担忧千里之外11岁的女儿。“如果哪一天她‘来那个’了,肯定也会慌张。”

可是,自从丈夫2010年在重庆市区修桥时从高空坠落,失去了劳动能力,养活一家老小的重担就落到了马德芬的肩上。从前在县城一个月一千来块钱的收入变得远远不够,她只得南下广东一家生产手机配件的电子厂打工,一次去好几个月。

每次出发都伴着眼泪。冉玉凤放学回来,看到妈妈已经做好了一大桌菜,开心地问:“今天干嘛做那么多好吃的?”

“我买好去广东的票了。”马德芬开始哭起来。

临行前的每一天晚上,她都吃不好也睡不好,夜里频频起来去偷看女儿和儿子睡觉的样子。由于受不了告别,她故意等到女儿上学之后自己再出发。

可是,在家的时候,马德芬也总是自责不是一个好妈妈。女儿很小就勤快懂事,6岁多就学会自己洗衣服,上学也没让她操心接送过。生活压力太大了或者跟丈夫冷战了,她还是忍不住往女儿头上撒气,转头就训斥,“做作业这么不认真!”看到女儿把自己的房门关上,她又心很痛,反省自己不应该这么凶。

她还觉得自己“说话不在点子上”,这让女儿有事也都是闷在心里,不愿意跟她讲。

同样不讲的还有女儿对她的思念。每次一家人视频聊天,哭得最凶的都是马德芬,女儿不时走出镜头范围,没有在她面前流泪。

而在学校里,冉玉凤从妈妈生日前十天就开始忍不住告诉同学:“我妈妈的生日快到了,我好想她。”

她从过年攒下的压岁钱里拿出40元钱给自己买了一只足球。每天傍晚在房前屋后玩抛球和颠球。

今年过年回来的时候,马德芬赶上看了一场女儿的足球比赛。在台下狂喊加油的她其实“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一看到女儿“跑得挺快的”“很有精神”,就特别兴奋。

“我自己没有什么文化,只希望能养大孩子。”一天学都没有上过的她有些愧疚从不能指导女儿做作业,“踢球和读书都还是要靠校长”。

女儿冉玉凤从没有告诉她,她内心给妈妈打了高分。妈妈给自己做饭、洗衣服、关心自己,已经让她觉得很幸福。

“妈妈在家的时候,一切都好了。”冉玉凤露出浅浅的酒窝。

走出大山!

对于冉玉凤这样的低保户家庭,校长孙晓鸣格外关注。他希望冉玉凤的父母一定要坚持供孩子读书,不要把她当成劳力来使用,“要不然一代一代的只会永远受穷”。

让孩子不再重复自己的生活,这正是马德芬的动力。

在闷热难耐的厂房里上班的时候,她最大的期望就是自己的两个孩子以后成为“有文化的人”,能够坐在装有空调的办公室里凉快。

为了实现这个愿望,她必须努力挣钱供他们上学。

哪怕对工作手套过敏的手指已经开裂化脓,她也忍着痛不请假。而就算一个月一天都不休息,她最多也只能拿到4000多元钱。平日里,马德芬“花一分钱都要想半天”,在工厂饭堂吃1块6一两的剩菜。

“这就是农村孩子的命。”35岁的她说自己头顶上已经全白,有的时候连气都喘不过来。

“万一,我女儿就改变命运了呢?”她转念一想,不由得高兴起来:“那我肯定整晚睡不着,做梦都要笑醒!”

马灵巧的父母也希望女儿“读出来转为城市人口”,拿稳定的工资,“淘汰打工的身份”。

这对从1993年开始背井离乡打工的夫妻说自己“打怕了”,却还不能停下来。这边老板给发工资,转头就得给正在读大学的儿子“发工资”。“等他们不需要找我拿钱了,我就能退出江湖。”马灵巧的爸爸说。

初中没读完就辍学的他和小学文化的妻子如今都做到了车间领班,夫妻俩每个月加一起也只能挣六七千元。

他们希望儿女“有自己的能力去找钱,不要像我们这么大年纪还要卖苦力”。

马灵巧刚开始踢球的时候,他们还顾虑会影响学习,反对了一段时间,直到女儿的成绩稳定在班里前两名才稍稍放心。

他们并不了解,通过踢球,女儿也许能踢开一扇通向外部世界的大门。

今年6月,包括马灵巧、陶思芊在内的六年级毕业班的10名队员被重庆市第三十七中学校和西南大学附属中学选中,她们不仅不用交纳跨区择校的高价,还有可能申请到一定量的生活补贴。

马灵巧爸爸的第一反应是,“这是不是骗人的?”托儿子在网上查了一番之后,他的心才定了下来。

陶思芊妈妈也非常支持。一直生活在石柱县内的她说不出具体的所以然,但是相信“能走出去那肯定不一样”。

陶思芊是她的第三个孩子,在享受二孩政策的土家族属于超生的一个。日子过不下去的时候,夫妻俩考虑过把她送人,并联系好了一个自称来自北京的买家。

哭了一整夜之后,陶思芊的妈妈又改变了主意,第二天天还没亮她就让丈夫把女儿抱了回来。后来回想起这件事,她对女儿说,“要是那时候叫人把你抱走,说不定你就在大城市生活了。”

马灵巧和陶思芊多次在班会课上、摄像机前用普通话字正腔圆地演讲:到了更好的环境会好好踢球,将来成为专业的足球运动员,为国争光。

足球带给孩子们一条出路。只是,“娃还小,不知道珍惜”。教练预言,5年以后,等她们再长大一些,就会明白这段人生转折的重要意义。

趴在自己家的窗前,马灵巧垂下睫毛,轻声嘟囔着舍不得奶奶。

“其实我不是很开心,”陶思芊听到可以进城读书的消息后,心事重重,“我妈妈生我的时候42岁,现在已经50多了,我想多陪在她的身边。”(陈轶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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