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堂课不一定带来什么,但必须点燃
□王小庆
前几天,阿啃(蔡朝阳)给小学生上了一堂阅读课。曾经是高中语文教师的阿啃,前几年辞了职,加盟了“白鱼文化”。这个“外行”,将在小学生的课堂上整出点什么来?我拭目以待。
一碗“心灵鸡汤”
上课选用的材料是读库的口袋书《不要成为无聊的大人》,作者是小山薰堂。书不厚,篇目却不少,大多是对生活和工作中一些细节的感悟,包括创意和想象带给人的惊喜。
简单地说,这是一本“心灵鸡汤”类的书。
其他一起上阅读课的教师,都选择了经典名著——要么有文字美感,要么有思想价值。我不知道阿啃为何要选择这样一本文字上近乎平庸、思想上乏善可陈的书。他这么做是否有特别的意图?他能否带领学生们从这碗鸡汤中吃出骨头和肉来?
上课伊始,阿啃老师问学生:“大家喜欢这本书吗?”
学生说:“不喜欢。”——证明这碗“鸡汤”真不好喝。
“不喜欢也得读啊,否则我们没法上课。”
我在底下听了差点没晕倒——老师怎么能说出这番话?课后研讨时,阿啃也有些愧意,说应该问问学生们为什么不喜欢这本书。
然而,如果真这么问了,后面的课也许就不一样了。
被“重置”的课堂
阿啃的课堂,清清楚楚地分为三个环节。
第一个环节:解读“无聊”。
他在课前布置了一项作业:“无聊”是什么?
学生的回答五花八门,有一位叫舒兮的女孩这样写道:
“她”往往跟“烦”搭调,常泛起于想做某件事却做不了,就想着去做另一件事的时候。像长在心上的蚜虫,不根除就越长越多,直到整个心都被啃光,渐渐空虚,很难受却又说不出口……
另一项作业:为什么会有“无聊的大人”?
这项作业潜藏着一种导向,即大人们都是无聊的。坐在我边上的教师开始忧虑:学生们会不会从此对成年人存有偏见?
可阿啃老师似乎纵容学生们的这种偏见,并且及时补刀:“我们怎么挽救这些大人?”
学生们建言献策。
分享与研讨这两项作业,花去半小时,师生们谈的似与书无关。换句话说,谁都没喝这碗“鸡汤”。
第二个环节:与文本若即若离。
其实,在第一个环节中,师生们并非完全置文本于不顾。比如,教师就曾问学生这样一个很有“语文味”的问题:这堂课所讲的书与之前两堂课的《绿野仙踪》和《看不见的收藏》有何区别?
有学生指出,之前两本书的故事是“创造”出来的,而这本书讲的是发生过的事。这就涉及文体学中的两个重要概念——虚构文本与非虚构文本。可惜的是,阿啃满脑子都是课堂活动架构,并没有告知学生这一必要知识。
换言之,教师似乎从一开始就不主张走“文本主义”路线,之所以选用这本书,只是找一个上课的工具而已。
在第二个环节,阿啃老师让学生“分享书中让你眼前一亮的章节”。坐在后面听课的教师们这才吁了一口气。
然而,这一环节似乎并非阿啃的强项,在让学生罗列出喜欢的章节之后,他便急匆匆地跳出文本,大谈电影《入殓师》,并播放王村村《一个无聊的人》演讲片段。
在追求课堂效率的教师看来,阿啃这堂课已经越来越不像语文课了。大家只能耐着性子,等着他和学生们一起把这本小书当作跳板,跳到一个我们想象不到的世界——一定会有这个世界。
这个环节留给学生的最后一个问题是:“通过阅读和看视频,我们发现无聊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
学生回答:有趣、耗时、坑人、没有意义、跟本人没关系、荒唐、勇敢。
最后的那个回答,还是那位叫舒兮的女孩给出的,似乎是专门给阿啃老师量身定做的。
第三个环节:“雇用童工”。
教师在屏幕上打出几个字——“策划案:阿啃老师的难题”,并在下面列出几道“难题”。
难题一:如何经营一家文化创意类微店?
难题二:卖书是书店主业,怎样才能尽可能多地卖书?
难题三:我命名一种茶叶,叫“蔡茶”,怎么销售?
难题四:“白鱼”微店适合开发什么样的周边产品?
教师群中马上有人惊呼:这不是在做变相广告吗?
是的,就像阿啃擅长的在公众号上写的软文。难道一不小心,这堂课成了一堂“软课”?
课后阿啃告诉我,这些问题并非专门的教学设计,而是他遇到的真问题。
“好吧,”我说,“就算这不是广告,也是实打实的‘雇用童工’了。”
而学生们却变得兴奋起来。他们根据这四个问题分成四个小组,交头接耳,为阿啃老师排忧解难。展示分享时,从环境布设到线上线下经营,从饥饿销售到趣味活动开展,创意点子之丰富、表达之清晰,着实令人咋舌。
阿啃也不免得意忘形,感觉课堂渐入佳境,浑然忘记了下课时间——须知场外家长正等得苦不堪言。
最后,教师不忘给这堂课一个完美的结尾,他要求学生们回到书本,挖掘出其中重复最多的一个词:“重置”。
是的,这堂课也让人不断“重置”,重新理解了。
这是一堂语文课吗?
不是。这个文本从语文角度看几无可取之处,课堂里也没有对文字和篇章的分析理解,“社会味”很浓,“学科味”很淡。
那么,这是一堂阅读课吗?
也不是。阅读课虽然未必就是语文课,但它必须围绕文本——要么分析内容,要么掌握逻辑,通过对片段信息的处理,让学生学会读“这类书”的方法。然而,这一点在阿啃老师的课堂里似有若无。
阿啃说,他之所以不选“文学书”,是因为在对文学的解读上,他比不过颜炼军、黄晓丹诸人,所以就选择了一个启发性的文本,让课堂能够具有“实操性”,借机对学生进行“思维训练”。
那么,这堂课是思维训练课吗?
训练应该是科学地、有序地让学生掌握某种技能,但学生并没有学到一鳞半爪的本事,就匆忙上岗,为教师出谋划策了。
当然,之前教师确与学生聊过“无聊”的概念,以至于颜炼军曾一度认为这堂课可能是“思维启蒙课”,但之后的大尺度实操,表明这堂课的目的并不是启蒙。
从实际场景来看,阿啃的这堂课又像极了“综合实践课”,但“综合实践课”也一样需要提前让学生了解一些知识。
我们的课堂期待就这样被不断重置。然而无论学生还是家长,都表示非常欢迎这样的课。
于是,郭初阳提出,我们教师的头脑中一直存有“原教旨主义”课堂观,认为语文课堂必须有文本,必须有规程。
阿啃老师的这堂课,显然打破了我们对课堂的固有印象。
是的,传统看法,一堂课必须带给学生一点东西——要么是知识,要么是能力,否则,我们就会觉得脚底发软。但是,我们却忽略了一点:课堂功能不仅是“带来”的,还可以“点燃”——点燃激情,点燃想象力,点燃创造力。阿啃正是点燃了学生们蛰伏已久的摆脱无聊的能力、投入生活的能力,从而让他们像发现新大陆那般惊喜和激动。
他的这堂课极具价值,只是作为清醒的观察者,我不能不考虑以下两个问题。
第一,文本去哪里了?这个问题真的很要紧。只要选择了文本,教师就必须在课堂里使用文本,用多用少,怎么用,取决于教师对课堂目的的考量。
第二,教师是否是课堂中真正的“平等中的首席”?尽管阿啃老师与学生们一起欢乐,一起实操,但作为教师,必须带领学生们走向深入,走向丰富,而不是让他们萝卜炒青菜,从原点回到原点。
最后,颜炼军问阿啃:“如果让你再上一遍这堂课,你会怎么上?”
阿啃叹口气,有点气馁:“我可能会在课堂中增加一点文本含量。”
但他又说:“其实,上课上得好不好,现在对我来说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拆掉围墙,没有边界,没有成见,是一件非常可爱的事。”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像一颗炸弹,把在场教师们都炸蒙了。
颜炼军也叹口气,说:“其实,我们一直都在戴着面具看待课堂。”
如果说,作为非职业教师的诗人舒羽进入课堂,是对教育的一种“入侵”;那么,作为原职业教师的阿啃,他对课堂的探索,则是一种“还乡”。只是,课堂“入侵者”反而被教育同化,有人说舒羽比教师还像教师;而“还乡者”阿啃,却给教育带来了“异化”,激发了我们对课堂的重新思考。
(作者为北京源创图书副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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