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山丘
陈平今年59岁。在过去的31年里,他坚持做的一件事,就是把“航模”带到山区学生身边。
他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值不值得”这个问题。“这么说吧,如果我是为了一节课挣四五十元,我不可能做下来。”陈平停顿了一下,“如果10年、20年后,我们这儿出了一个航天员,你说值不值?”
20世纪90年代,随着科教兴国战略实施,国家中小学科技领域的赛事相继启动。福建省三明市一些教师开始近距离接触科学教育,陈平就是其中之一。
野蛮生长
福建省三明市属于典型的丘陵地区。如今,这里以旅游康养闻名。
“山多”,最直观的体现就是三明的许多学校都建在山坡上,校门口长长的台阶颇具地方特色。
陈平刚踏上台阶,就有学生冲下来,陈平一把抓住他:“你的螺旋桨找到没?”
1992年,陈平从村小调到三明市沙县区城关第三小学(以下简称“城三小学”)任教。这年,国家七部委联合举办首届“飞向北京”全国青少年航空航天模型教育竞赛,沙县要求各校都要派一名教师去培训。由于是第二学期入校,课表早已排好,“闲人”陈平就被派去了。“我们哪里知道‘航模’是什么意思,培训时旁边坐的有教语文的、数学的、体育的,都有。”陈平说。
培训中,陈平学习了模型理论知识,并组装、改造、调试、放飞。难度不高,但是很细致,比如用什么胶水都需要自己研究。
陈平的兴趣被点燃了。回来后,陈平去书店找书看,又订了《中学科技》《航空模型》等杂志,然后把学来的知识和学生一起试。
“每一个零件都是一本教科书。”专家曾经说的话,“半路出家”的陈平慢慢感受到了。
1992年的那场比赛,城三小学取得了市赛第三。从1993年开始,城三小学就基本包揽了所有市赛、省赛的团体第一。后来航海、车辆、建筑模型比赛也获得优异成绩。
陈平的航模飞翔5年后,在与沙县毗邻的尤溪县,19岁的蒋际君从三明师范毕业,以“玩电脑”为目的开始自学编程。
他的科技梦也在等待一场比赛的启发。
2007年,蒋际君从中学调入三明市尤溪县实验小学(以下简称“尤溪实小”),成为一名科学教师。2009年,第八届福建省青少年机器人竞赛在尤溪举办,学校派他参加竞赛辅导员培训班。
第一次接触机器人,蒋际君就觉得“学生一定会喜欢”。于是他想“试一下”,把机器人竞赛搞下去,培训回来就向校长申请购买1台计算机、2个简易机器人。
在顶楼的一间小教室里,蒋际君积攒已久的热爱名正言顺地“爆发”了。即便风扇无力搅动酷暑的空气,他和学生整个暑假都待在工作室里。
2010年,蒋际君带着学生一路过关斩将,作为福建省唯一的代表队,拿下中国青少年机器人竞赛全国赛小学组机器人基本技能比赛一等奖。受此激励,尤溪县当年将“开展机器人教学与实践,培养学生综合创新能力”纳入小课题研究立项。
在山区,只要有条件,种子就会拼命成长。
陈平、蒋际君都深感幸运。20世纪90年代,科教兴国战略提出。进入新世纪,教育改革全面推进。近几年,发展中小学科学教育的政策更为密集、具体。这些构成了得天独厚的沃土。
多年来,他们不间断地获得大赛奖项,蒋际君的工作室里,奖状有厚厚一沓,几张桌子都摆不开。陈平带学生捧回的奖项更足以写满一大面墙。时间、学生姓名、奖项,长长一串,好像细密藤蔓覆盖在墙上,每一枝都挂满果子。
“这么土”的队伍
1997年,陈平带着两名学生,坐着绿皮火车去承德参加“飞向北京”全国青少年航空航天模型教育竞赛。比赛的具体细节陈平已经不太记得,只记得“坐了很久”。
13年后,蒋际君带着4名学生,坐飞机去北京参加第十届中国青少年机器人竞赛。下午5点多的航班,因为延误,直到凌晨两点才到达首都国际机场。机场空空荡荡,蒋际君和学生们不知道联系谁,也不知道去哪里,干等到早上7点多,才有志愿者来接。
领队得知此事后撂下一句:“你们怎么这么土!”
很土的队伍赢下比赛,迅速成为焦点。其他省的带队教师议论纷纷:“这是哪来的队?没听过!”
尽管他们的队伍在比赛中所向披靡,但“土”好像一直伴随着他们。蒋际君几乎所有时间都用在研究机器人和编程上,唯一“时髦”的算是骑行,花了好几千元买了山地车,夏夜里就骑着车兜风。20世纪60年代生人的陈平也不讲究,新买的车就拿来当装模型的工具车用,弄得脏兮兮的,因此“被老婆骂了好几次”。
气质一定会传染。
陈平名师工作室的“接班人”,城三小学总务主任、数学教师邱绍龙,旁人说他和陈平“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2014年来到城三小学的邱绍龙,立刻被陈平收入麾下。从小就喜欢“拆东西”研究的他成了学校里的“工程师”,几乎每一架损坏的模型,都经过他的手重生。“只要看模型的姿态,就知道是哪个配件有问题。”在学校,邱绍龙是学生心里的“牛人”。
他的“工具库”,称得上破旧——一大堆纸箱、桶,从机翼到螺丝、弹簧、泡沫,大大小小,都保存着。器材室里,五六年前的模型都算“年轻”的,几乎都伤痕累累,满是修补的痕迹。邱绍龙说,损坏的模型可以拆成零件,等别的模型需要修补时可以用上。
最新的是一个热水壶。打开盖子,里面存放着航模所用的橡皮筋。要获得牵引动力需把橡皮筋缠上八九圈,普通橡皮筋很容易断,进口的一根就要6元。为了防止橡皮筋因受热受潮而老化,邱绍龙就把它们全都装在热水壶内胆里。就算用断了他也留着,还是想着“说不定可以接在哪里”。
啥都舍不得扔,所以东西越攒越多。
“我最怕学校哪个地方又被你们发现了。”城三小学校长周丽婷哭笑不得地说。这几年,学生人数激增,学校已经把好几个功能室改成了教室。于是,陈平和邱绍龙就得把这些宝贝搬来搬去,也时常发现新的角落“堆一堆”。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其实周丽婷正在请人规划一个展厅,把破旧模型从各个角落搬到学生眼前,“希望他们看到老师的付出”。
凿开“铜墙铁壁”
2000年出生的吴杰在尤溪县洋中中心小学当科学教师。
“广播里说,想参加机器人社团的学生来办公室报名,几分钟后,学生从办公室排到屋外,很快站满了整个操场。”2022年,刚入职的吴杰惊呆了。
社团最多容纳十几个学生,只好层层筛选。“录取”名单还没公布,每天都有学生缠着他问:“吴老师,我选上了吗?”
今年报名时,依然是“门都挤坏了”。学生们急切地问:“今年能选我吗?”
“其实我第一次见到机器人的时候,也和他们一样激动。”吴杰就是在蒋际君那里看到的机器人。
在尤溪实小的机器人工作室里有各种各样的机器人。有蒋际君最初买的那两台,也有根据比赛任务而不断“升级”的型号,一批学生也在这里成为机器人竞赛的精英。
“但这是少数孩子。”蒋际君说。
2018年12月,在北京师范大学创客教育实验室负责人傅骞的一场培训上,蒋际君了解到了免费开源图形化编程工具,即通过自主开发硬件模块的图形化编程库,让师生不用购买市面上的机器人也可以进行编程。“我能不能做这件事?”这个念头在蒋际君心里冒出来。
带竞赛的这几年,他越发感觉到“烧钱”是许多科技类项目的通病,对于山区、农村学校,这无疑很要命。乡村学校缺少科学教师,则成为学生接触科学教育的第二道坎。如果他能做一款不依赖市售的、便宜的机器人,编出谁都可以教的简单的编程语言,这些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蒋际君开始在网上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淘,然后组装、调试、编写对应的模块语言。这个过程无比烦琐,蒋际君必须无比耐心。“做普及,只要有一个地方卡住,可能就会有教师放弃。”
“他几乎都在学校。有时候甚至搞到晚上一点。”周围的教师对此都有非常深刻的印象。
两个月后,一台完全靠网购零件组装而成的机器人诞生了,造价仅有两三百元。随后,蒋际君领着各校教师买东西、拼装和编程。2019年,尤溪县首届青少年机器人比赛用的就全是各校自己组装的机器人。
“原本,机器人世界好像有着‘铜墙铁壁’。”翻越它的每一步,都以千元为单位。蒋际君执念般地叩击,在这堵墙上凿开了一个洞——一个属于低经济成本、低技术成本的机器人世界出现在更多山区、乡村孩子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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