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州市瓯海区实验小学 章秀平

路的尽头，是一栋别墅，三开间，四层高，院子里是自由生长的杂草。我们从后门进入，经过厨房和餐厅，直到走廊，看屋里的装饰，和普通人家没什么两样。

这是一家读经的学堂。

一间二十多平方米的房间，是普通会议室的摆设，朝西墙上挂着一幅孔子画像，两行对联：“与经典为伴，和圣贤同行”。据说，教师每天早上带领学生在这里行叩拜之礼。

三楼是教室，一张教师桌，六张学生桌，每张桌上摆一个小架子，上有一本十六开大小的经书。没有黑板，没有多媒体设备，貌似鲁迅笔下的三味书屋。

教室里只有三个学生。两个男孩，十一二岁的样子；一个女孩，略高一些，大约十五六岁。因为是周日，其他学生回家了。

这三个学生坐在圆凳子上，挺直了背，嘴里念念有词。见我们进来，只是抬了抬眼皮，眼光便继续落到眼前的经书上，时不时翻一下书页。让我联想到村里老太太捏着珠串念佛的样子。

教师是一位中年男人，一身紫红唐装，粗黑，微胖，站起身来，向我们鞠躬行礼。

我绕到女生身边，只见桌角有一叠书本，《论语》《大学》《中庸》《孟子》《老子》《庄子》……繁体，带拼音，无注释，无插画。“这些都是你要读的书吗？”我问。

女孩微转身，看看我，点点头。

教师介绍，这里的学生不用学习拼音，也不用专门识字。他们认为熟读成诵，这些字自然都认识了。不像正规的小学，字要一个一个地认。

“全部都要背下来吗？”

“是的，不是一段一段地背，是整本书一口气背下来。”教师的语气中满是自豪。

“背完一本要多久啊？”

“每个人的进度不一样。一本书会背了，就用视频录像，通过考核，接着背下一本。

居然还有这样的学习方式。

“除了背诵，还有其他的学习方式吗？”这是一个与我原先经验完全不一样的地方，我既担心表达是不是准确，还担心会不会冒犯某种未知的禁忌。

“是的，是学生自己背诵。”教师一脸严肃。

“你们还有其他课程吗？比如说理科类的……”我很疑惑。在这个每天都有新窗户被开启的世界里，只给学生一间封闭的老屋子？

“是的，其他都不需要。”教师很自信，“只有在年少的时候，肚子里存下的几本经书，打下底子，其他都没有问题。小学初中的那些理科知识是很容易的，用一两年补一补就可以了。”

我俯下身子，问女孩：“来这里几年了？”

女孩停下吟诵，沉吟了一会儿，轻轻地说：“四年了吧。”

“你原先在哪里读书？”

女孩抬头看看天花板，好像在寻找遥远的记忆。“原先是在南浦，后来在白鹿读了一年。五年级读完就到这里。”

“是你自己要来的吗？”

“不是，我爸妈送我来的。”女孩双手一摊，“我也没得选。”

“每天除了诵读，还有其他课吗？比如说音体美什么的。”

女孩摇摇头。

做出这样的选择是一件大事啊，我心里想，努力搜索着最合适的词语：“妈妈送你来，没有跟你说理由吗？”

女孩抿着嘴想了一会儿：“我妈妈说在这里可以培养我的自学能力。只要有了自学能力，将来学什么都很方便了。”

“你的小学同学现在应该念初三，准备中考了吧？”我推算着学生的年级，链接外面的那个世界。

女孩点点头。

“跟他们有联系吗？”

“周末……有几个同学还联系的。”

我不知道这两个世界的孩子会交流些什么，这里几乎是在古代一样，几个伙伴、几本古书、三两教师，目之所及是四面白墙，以及白墙外无垠的田野。五年、十年之后，这些孩子蓬勃的年华还能与外面的世界顺畅链接吗？

“你喜欢这里吗？”

“还……好吧。”女孩迟疑着。

“我的意思是，与以前的学校生活相比。”

“那……学校里要好玩一些，有很多同学。”

“打算往哪里升学呢？”

“不知道。”

“你将来想要做什么想过吗？”

我希望听到学生的梦想，哪怕像天方夜谭一般不着边际。

“不知道。”她的眼角微微向下。

“学习也要为将来做准备啊。”我继续引导着。

女孩抿着嘴，青瓷一般光洁的脸上泛起一丝羞怯的笑意，微微地，喑哑地：“我父母都是经商的，我想我将来也会经商吧。”

我随手翻看她面前的经书，“这些书里的意思你懂吗？”

她很确定地摇摇头。

“会背了之后呢？”

女孩还是摇头，很坚决。

“全都不懂？”我提高了语调，难以抑制的惊讶，甚至是——愤懑。

女孩一笑：“不懂。”

“几年前背过的书，你还记得吗？”

“一口气背不下来的，有时我们在聊天，听别人说起某一段，我要是不知道会很紧张，就赶紧再复习。”

原来这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学生，茶余饭后谈论最多的，还是读经、背经，时不时炫耀一下同伴已然忘却的片段。每一个被背书困扰的学生，都有共同的经验。我想起女儿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每晚我都会抽时间与女儿一起诵读《论语》，日积月累，近一年时间后基本能背诵了。虽囫囵吞枣，仍笃信某些专家大师们宣扬的“总有一天会反刍”之效。

然而，并没有。女儿现在上高中了，语文课要求学《论语》，也没有比小时候轻松多少。

教室外，晾衣架上长长短短、花花绿绿的衣物，飘在夏日的轻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