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在北方的森林里是传说中的巨兽，无敌的存在。泛北极圈的渔猎民族对于这种生活在森林中的野兽保持着一种特殊的情感。

    在已经远去的传统中，因为熊的身体结构与人类极为相似，为了看到远方的东西又经常站立，所以人们相信熊其实是自己生活在森林中失散已久的亲人。也因为熊可怕的力量，人们总是对它们保持着足够的敬畏之心。猎人一旦误伤或者在迫不得已的情况（比如受到熊的袭击）下杀死熊，都会为熊举行一个特殊的仪式。

    我创作自然文学作品的背景地，一直是中国北方的呼伦贝尔草原和大兴安岭森林。熟识我的朋友都知道，我常年生活在草原上，但是一年总会有一两次进入森林。进入森林时我有两个习惯：一是在头上扎一条红色的头巾，这是为了防止别人的误伤；二是在森林中行走时，我总会不时地发出各种声响，这样做最主要的原因就是防范森林中的熊。我发出的声响，可以让远处的熊早早地知晓我的到来，及时退避，而不必出现人和熊突然相遇时的紧张状况。在森林里如果看到落单的小熊，那是非常可怕的事。母熊永远不会丢弃自己的幼崽。在看到可爱小熊的那一刻，也就意味着危险的母熊就在附近。如果不小心走到母熊和小熊中间，那基本上就是生命的终结了。因为母熊误以为人类要伤害自己的幼崽，会不顾一切地攻击走入禁区的人类。

    还好我的运气不错，从未有机会在森林中与熊不期而遇。

    我还记得森林中的那些夜晚。随着使鹿鄂温克人营地中的护卫犬的狂吠，驯鹿突然炸群，往复奔跑，我和使鹿鄂温克朋友从撮罗子中出来，燃起篝火，照亮营地附近的森林。鹿群拥挤在我们身边，呼出大团的白气。护卫犬冲着不远处的黑暗森林发出狂暴的咆哮。即使看不到熊，但我也可以根据身边这些瑟缩的驯鹿和愤怒的护卫犬的表现确定，那巨兽就在附近的森林中远远窥视着这边的火光，也在权衡是否可以发动袭击又能全身而退。

    春天的夜晚，熊会被刚刚降生不久的幼鹿吸引。它们发动袭击的时间极其短暂，当人们出去的时候，小鹿就已经被拖进森林深处去了。一年中总有几次，使鹿鄂温克人的营地要经历这样混乱的夜晚。

    有时候我穿过森林，会在河边的沙地上看到熊留下的巨大掌印。我惊叹那掌印巨大的同时，也庆幸它只是路过而已，对驯鹿营地并没有任何企图。

    鄂伦春曾经是游猎于大小兴安岭森林中的狩猎民族。

    我认识的第一个鄂伦春人，是作家空特勒。她的长相酷似我已经故去的奶奶，所以我一直称她为“空奶奶”。在我认识空特勒的时候，鄂伦春人也像使鹿鄂温克人一样，放下猎枪，走出森林，不再狩猎。使鹿鄂温克人因为驯鹿的羁绊，仍然生活在森林中，而鄂伦春人缺少像驯鹿这样可以与森林联系的纽带。

    我是通过空特勒回忆录式的讲述了解鄂伦春族这个森林民族的。她在讲述时极其善于描述气味——森林、树叶、雨后的泥土、风……一切都有其独属的气味。我一直认为这种形容能力对于她是一种我难以企及的天赋，那是一种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浑然天成的能力。毕竟她是降生在森林中的最后一代鄂伦春人。

    在图画书《鄂伦春的熊》创作即将完成的时候，我一再恳求画家九儿女士增加全书的最后一个面画——冬日森林树下洞穴中冒出淡淡的白色气息。但九儿女士认为全书所展现的冬日森林的画面已经足够了，无须再增加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小画面。由文字到画面，画家已经赋予了我的文字新的生命，而且这应该是属于创作的一部分，我必须尊重。

    但这本书的读者——我想应该主要是孩子。他们会思考最后熊去了哪里。在漫天风雪的森林里，它们是否有一个可以存身的地方。

    于是我再次提出这个请求，这一次我的理由是充分的——为了温暖孩子们的内心。

    于是有了这个小树洞，树洞口有白色的热气冒出来。树洞中黑暗，但温暖。小熊蜷缩在母熊的身边，安稳地完成自己一个又一个梦的旅行。

    所以，这个画面也是向空特勒——空奶奶致敬的。

    （格日勒其木格·黑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