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州白塔的千年光阴
作者:杨瑛
原载《散文》2010年第9期
一座古塔,立在草原上,已近千年。
70余米,八角七级,是佛家的八度空间和七级浮屠。也是时间的七个音符,八度音程。光阴的故事,气势雄浑。旋律简单。周而复始。
1.千年前的契丹女人
一千多年前,巴林草原的统治者是契丹人,他们建立了辽王朝。
耶律家族和萧氏女子共同书写了辽王朝的江山。那些千年前的女人,逃不开剑影,浮沉随浪,枯等一圈又一圈年轮。
《辽史》上短短几行字,是她们的一生。
安静地等待,小心地等待,急切地等待,慢慢地等待,萧耨斤倾心去叩历史的城门。从宫女到顺圣元妃,又到章圣皇太后,直至被亲子辽兴宗软禁成守陵人。
重回到皇宫时,萧耨斤红颜已老。风清冷,梦碎凉,曾经的理想依稀。疲顿的叹息声里有了一个想法:在曾幽禁的奉陵邑庆州城立一座佛塔祈福。
起源于古印度的佛塔,走进了萧耨斤晚年的岁月。
庆州城中,数百名工匠一砖一木建起来。两年后,辽重熙十八年,也就是公元1049年,辽庆州释迦佛舍利塔建成。塔身远看洁白如玉,俗称辽庆州白塔。
2.悲欢无界
中西文化相远又相近。
济世度人的佛塔,是东方古代建筑的至高点。宗教使水一样流逝的时间循环逆流回来。一双苍老的手,拨动着一粒粒温润的佛珠,求的是不老,修的是来生。
八百年后,在西欧,建塔的想法温暖了中年的荣格。那一年,荣格遇到生平最沉重的负荷:不得不与恩师弗洛伊德分裂。他在瑞士的家里建了一座塔。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宁静,在《回忆录》里写道:“从一开始我就觉得从某些方面来说塔是个孕育生命的地方——一个子宫或者是一个可以造就我的过去、现在和将来的母体。它给我一种感觉,我好像在石头中获得了重生。”
古代和近代相通,人世简单,悲欢无界。中国的契丹女子和欧洲的哲学家,在飘忽无依和惶然无力的时候,都把建筑当作了心灵的依托。
3.过渡句
文化的嬗变和历史的曲折,只在水面漾起一圈涟漪。
如今,辽王朝已成尘烟。契丹语已经湮失。《辽史?地理志》上的“庆州”已更迭成《巴林右旗地名志》上的“索博日嘎”,是蒙古语“塔”的意思。
从梵文音译的“浮屠”到晋代葛洪《字苑》里的“塔”,一个建筑,承载了太多象征和使命,被撕裂成文明的碎片,宗教、历史、哲学、美学……。人世的苦难太多,不甘在惨淡中沉沦,一双双眼仰望过去,在没有颓圮成一堆砖木之前,塔只能背负。
尘埃落下,白塔如玉。
4.时间的节拍
蓝天碧草之间的佛塔,矗立成草原的往事。
千年的光阴,在四季里滑过……
风是草原春天的标志。随着渐渐解冻的荒原刮起来。立春,根芽听到了温暖的呼唤。谷雨过后,草才从沉沉的地下萌出细芽。生命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塔铃随风,叮咚的眼眸,看过太多这样的生灵,平凡微茫,琐碎无力,黑暗之中穿梭着一丝光线。
夏天来得很慢很曲折。一场场风沙后,草原真正地绿起来。草原上的河,并不因为黄沙多而混浊,而像《诗经》里的水,清且涟漪。每一场雨都很珍贵。雨后彩虹,使人想起白塔,塔的每层都开着弯月拱形门。昏黄的风季,那一道道门抵达了牧人们需要润泽的心灵。
秋天。曾在草原上赤足奔跑的孩子已长成壮年。他们面目模糊,像那群把天然的土烧成砖,天然的木、石雕出天王金刚、云龙麒麟、飞天花鸟的辽代工匠,也像遍布塔身的那些礼佛和驾神兽的契丹人。不同的年代,不同的种族,人类的差别是难以发现的细枝末节。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近处的村庄,永远是熟悉的声籁。塔上镶嵌的铜镜,回映着日升月落。
冬天的草原在白雪下面很安静。塔座上部的一周莲花,诵出“一念心清净,莲花处处开”的佛语。众生来来往往,每个在塔前求得救赎和保佑的人,留给塔的都是背影。塔基踏实地立在地上,塔刹坚定地仰望天空,高贵而谦卑。远处的苏克斜鲁群山是真正的老者。
川流不息的岁月,这样交付在“春雨惊春,冬雪雪冬”里。二十四节气是时间的节奏,冷暖流转。
塔基旁萌出青草的嫩芽,石阶上一片蜷曲的枯叶,千年的时光细碎顽强。
5.隐伏旋律
是干枯的香料、草药,丰润了它们的姿态和风骨?还是千年本是一瞬?
塔刹里600多件珍贵文物:佛像、经卷、丝织品、瓷器……,历史的脉络慢慢清晰。千年前,契丹人把它们放进去,千年后,笃诚的史学家发现了它们。所有文物像刚放进去的。
大象无形。雕版印《妙法莲花经》卷长200多米。手抄本《金刚经》只有5厘米。109座小型法舍利塔深藏在天宫的穴室,108座里有经卷。一座塔是素身,不贴金,无彩绘,里面有一只琥珀瓶,瓶里是小粒玛瑙石……佛经上说,修建佛塔时,如果找不到佛的真身舍利子,可以用金、银、水晶、玛瑙等珍宝来代替;如果无力求得这些宝物,也可以到大海边去拾取清净的砂粒,或采集一些药草、竹木的根节来制造舍利,佛经也可当作舍利供奉。形式都是外化的,真正的信仰,要用最朴素的心灵去抵达。
6.灵魂的摆动
塔里的两块石碑,更接近灵魂。
一块碑是建塔碑,刻着建塔时间和建塔人;一块碑是工匠碑,记载着修塔时每一个工匠和劳动者的名字,连建塔时厨师的名字都一一刻载。这些普普通通的劳动者建筑了这座白塔,使砖石和木材在时间里开出了花。
每一处砖石的缝隙,每一块木头的纹理,每一幅丝绸的经纬,每一行梵文、契丹文、汉文,每一笔彩绘,每一道刻痕,诚恳地述说着,一个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曾经怎样用生命的踏实和妙绝,去追求人类文明的进步。
滚烫的汗珠,从契丹人的脸颊上流下来,他们生命的血液染红那片时光的花瓣,使后世的人,触摸到一个朝代的自豪和忧伤。千年前的时光,并没有消失。智慧的希腊人说,时间的摆动是“灵魂的摆动”。
7.远距离拾音
白塔周围,辽代的古城墙已倾塌。“欲辨六朝踪,风乱塔铃语。”是叮咚?还是滴答?如水滴在石上,如流沙从容器里漏下。悬荡的塔铃,看遍浮世的变迁,生命的繁衍淡化了时间的历史界线。
雄鹰飞过去,骏马奔过来,查干沐沦的河水自西向东流过去,哈扎布的长调从风中传过来:
哉,我那可爱的七只雏雁。祝愿它们飞到温暖的地方安康快乐。
啊,呼哉!
哉,秋末寒冷己来临,芳草枝叶凋落失颜。
啊,呼哉!
哉,我那可怜可爱的七只雏雁,想必已飞到温暖的地方安居欢乐。
啊,呼哉!
哉,年迈的老雁,我呵,无力远飞,只能留在山河上空盘旋。
啊,呼哉!
哉,不是我自己愿意老去,而是这时光无止境地循环,让我不得不老去的呀。
逐水草而居的牧人,一代又一代,辛苦地经营着岁月,把光阴磨砺成深浅记忆。牧人说,建塔的地方,从空中看就是一朵盛放的莲花。而塔正在莲花心,庇佑着这方草原。
当地的习俗延续了一千年,来到白塔,都要绕塔三圈,求个平安。一步一步,心里的敬畏在这一步一步里越来越凝重,心里的祈求也越来越虔诚。不知道有多少个朝代、多少人,绕塔这样走来,又这样走去。
古今中西,历史中总有那么多相同的章节,那么多相似而重叠的命运。
光阴往来,飘忽无尽。千年之前,人们也是这样祈福。草原也是这样枯荣。踏过草原的马蹄也是这样伤痕累累。人类最终祈求的也只是不老和平安。转山转水转佛塔,追寻的是内心的澄明与安宁。千年之后,是否同样的脚步,在时间里来去……
塔影一寸寸挪移,沟通着天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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