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环清晨
我二十四岁生日那天晚上
刚开始吃晚饭,天花板下降
电话传来,人影晃动,有人
知道是噩耗,有人宁可相信
是谎言,群山扬起黑夜的鞭子
凹陷的冬日,在汽车拐出
加油站后寂静无光,楼梯摆脱了
重力,山间公路是微弱的
动脉血管,被四个沉默的轮子推送
大姨躺在重症病房等我们,失去记忆
失去意识和说话的能力,合着双眼
最后的呼吸是最后的门槛上的火焰
我四岁时在她家院子里玩着轧井
没有一滴水,无聊的夏日掏空了
我孤儿的一天,妈妈在出差
四周的人说着不相干的话
哭声并不负责拯救,周围人的话
在我耳中打死结,花椒树秃了
隔壁的汽配厂空空荡荡
后来我和同学在那里偷过废铁
我们几个骑着自行车冲出
门卫老头的视线。像革命胜利一样
欢快地蹬,体育场边陡峭的大坡
需要白昼般的气力才能冲上去
下来则很危险,卖了钱之后
大姨在家等我吃晚饭,那时候
我已经十几岁了,姨夫会给我斟酒
二楼的脚步声鼓点似的混乱
表弟枢娃儿赖在楼道,要求用糖拌米饭
不是为了吃而是想让时间变甜
他们家雇的装潢工人也来到桌上
世界因这么多人一起吃饭,显得安全而知足
劳动,也随着吃饭得到肯定
吆喝声、笑声、骂声、碰碗的乒乓声、
散伙时起身的风声和自行车链条声
时间又变得蛮横,清晨将在圆环上重复
我五岁或六岁,天还是鱼肚白
从睡梦的无底洞里被拉出来
惺忪地坐起身,像一头撞碎了
拂晓的脆玻璃。大姨来催我,要带
我和表姐蓉蓉出远门,我记事后第一次的
长途汽车。盘旋的山路让我晕车
我闭上眼,胃里还是有人在砌迷宫,上下
左右,在我走不出去时终于呕吐
山间的光变幻着,岩壁抵住车身
另一侧的悬崖是浓雾中的镜子,但无人敢照
我想司机是伟大的职业,道路太可怕
而他们总在改变方向。很多人一生
几乎都在一个地方生活,像外婆外公
和他们的街坊。年轻时除了逃难
他们不会出远门,老了后远方则让
他们恐惧,后来电视带来了异地的窗框
我到了陌生的城市,大姨和比我大三岁的
表姐在马路上拉着我,在公共汽车上、
在集市小弯道和永无尽头的水泥河堤下
拉着我,旅馆的圆形蚊帐是嗡嗡响的飞船
我被吵醒了,可能是十岁,墙壁像囚室的台阶
从我的梦中伸出来,二舅让我再睡会儿
我知道出事了,所有人都走了,如同
被强力上紧发条,所有人都急匆匆走了
大姨躺在急救病房等我们,年轻的她
那天突然中风,几乎有生命危险
我来到医院。我开始数数。数字的绵羊
从空中走失,回来时越来越多
亲戚们围在病床前,俊俏的小枢娃儿
少不更事,在窗前跟阳光打拳
阳光的磨刀石在大姨惨白的额头上
找到了形状,不可见的
刻刀沙沙作响,使她一夜变老
变得疲惫。过去的大姨
在孩童时当红小兵,做红缨枪
写革命诗歌,到街上游行
九十年代辞职经商,酒量惊人
每年给我买两套新衣服,她的家
晾晒着我童年的三分之一
我在上下楼的十几间房子和周围的
七八条街巷中把自己弄丢
我在她家听到一些死亡的故事
我木纳,一觉醒来就忘了身体下的
床漂到了哪里,直到听见
幽默的姨夫在玩笑中和大姨争吵
我们在病床前。一个亲戚的自行车
在夜里丢了,于是第二天夜里
两个亲戚偷了医院里的另一辆
自行车作为对无名者的报复
大姨睡着了。我二十四岁这天晚上
她依然睡着,ICU病房不准进入
我没见到最后一面。她没有梦
她看到自己是米粒在天空的磨盘上
黑色升降机让行人都高大
行人在山脊上列队没有嘴没有眼睛
他们高喊他们看着“我”
大地是马蹄铁的弧形
耗尽了光折断了所有明亮的事物
“我”是减速的水滴穿过了磁场
山谷的风暴中重新一无所知
大姨醒了,在我十岁那年
忍受抽骨髓的剧痛,还要被
出院后人生的重复所折磨
后来她几乎半身残废但仍辛劳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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