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十四首十四行

 

第一首

 

除了这样一场细雨，还有什么

能让我更深地怀念秋天，怀念

一个果园的尽处。我沿着自己的意志

一直散步到向晚时分，或者倾听鸟翅

在掠过时弄出忐忑不安的声响，深入到

我已无法看清的阴影里。我听到的叹息

明亮而松弛，接踵在果实坠地后的空间

让我一次次掉过头来，一次次寻找

那看不见的脚步，为什么要一直跟着我

在我的周围，季节里无声的薄暮

我已无法做到，在身边干净的石椅上

安详地落座。我一个秋天的经历

便是掩埋在果园的尽处，仰着脸

等候向晚的潮润，凉凉地浸入我的呼吸

 

第二首

 

你可以通过任何方式来接近我

你可以在流水的上空，那难以想像的寂静里

深入我的皮肤——这日渐衰老的植被

已出现一片僵化的变迁。你可以通过它

潜入我结痂的伤口；你可以在空荡荡的

林子里，触到我旅程里疲惫的足迹

你将看到的阴影，在疏朗的地方

随意涂抹一片迷茫；你将看到我的脸上

呈现一片剧烈的苍白，你将看到的一切

犹如一出忧伤的歌剧，被不断地独白

或者轻唱，而我也同样看到你的眼睛

被两排细密的睫毛遮掩着，我看见

它的后面，是一片茫茫的净水

它注入我的内心，仿佛注入一条干涸的渠道

第三首

 

我躲藏在人群里，一条杂乱的河

流淌在城市的街道

你们为什么要找我

我躲藏在人群里，行板如歌

拍击着冬天凋零的节奏

这是一种怎样的境界，伤感或是迷惑

你们如今到了哪里？人流如织

你们是否还在叫着我？是否还在要求

我必须要进入你们的行列

可你们是谁？晕眩的阳光一层层覆盖我

我现在走到了哪里？人群之外

我看见你们每一个人的背影在穿行

你们不要再找我了，我已经

在最隐秘的地方躲藏——人群的深处

 

第四首

 

鸟群在林子上空散尽，一片浮云的世界

在我仰面凝视的一刻，我听见茫茫里

是谁的叹息在我背后轻扬

我这双手握不拢的季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裸露出皱纹和疲惫的沉寂。我看见落叶

跟随着我的脚步一路延伸

而我回过头来，是想寻找谁的脸谁的眼睛

在我难以继续的旅程里

我在渴望谁的臂膀？林子的深处

我又看见了谁？穿过一层又一层阴影

在细碎的时辰里隐匿，这是要

赋予我一种什么样的意味啊

我感到一切都在继续，一度挽留过我的秋天

也在风中驱赶我，像驱赶一棵连根拔起的树

第五首
——致G.C

 

你离去的日子已指日可待，你将成为

最后一个离开我的朋友。我的心绪

已习惯这种渐渐空虚的氛围

这阴霾的一月，我们静坐在烟圈里

几乎可以不带伤感地谈论

一些喘动的话题，我们的语言

在刚刚拨旺的炭盆里逐渐温暖

我们能够以任何一种理由

拒绝落入窠臼的钟声。雪所渗入的事物

是一种伸延开来的宁静，我们可以同样

坐在雪地的深处，弥补文字或想像的风琴

再唱一首没有填词的歌曲。远在

千里之外的声音，让我们暂时拒绝

让我们凝视着叶片，在一阵天空的摇晃中飘远

 

第六首

 

完全不知道，接下来遇到的

是一道什么样的门槛，门内门外

横亘着一种什么样的距离，让我的脚步

生出无所适从的飘浮；完全不知道

接下来听到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

停驻在我耳轮里，辗转不宁地激荡、回响

或者干脆一片寂静，磨擦着我

内心的弦丝，让我在这暗示里

不断交替着惶惑与热烈，并长久地

咀嚼季节离开后的空白。那吞咽下去的

是一种什么样的迷惘，拱动在我

日渐习惯的沉默里——完全不知道啊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这忽明忽暗的心境

是否会在诗歌的底层，开出一片血色的花

第七首

 

让我弹奏一曲温柔的歌吧

这久未抚过的琴，让我先擦去

那层积厚的灰尘。你双手叠起

像房间一样安宁。冬天的光线

在几乎感觉不到的变幻里渐渐昏暗。

让我弹奏一曲温柔的歌吧

我们都不要理会，窗外形形色色的面孔

是怎样复杂地走过，人让人惧怕的时候

人也会让人感动，像这暂无声息的房间

我们坐着，面对着面，我感觉得到

你也和我一样，都深深被这昏暗里

上升的温情所打动。我缓慢地擦亮琴弦

你听呵，我这以更慢的速度

拨响的第一枚音符……

 

第八首

 

或者是一棵树，孤零零地兀立河岸

我目视着你，在一级级卵石垒起的阶沿上

时不时走动又停止。二月的气息

在河面上升起幼嫩的清凉

冬天还没有走远，这里的一切

仿佛还没有什么改变。你弯腰捡起一些什么

又随手丢弃一些什么，我都无法

在这远远的寂静的凝视里作出判断

或许在这样的早晨，你也会像我一样

在深深的静默里无言观望——这朦胧着

辽阔的柔情里，你也该看见

这是又一个春天将要来临，一切都在缓缓地

征服捂了一冬的忧伤和变质的霉味

整个河面雾蒙蒙的，把你和我裹入其中

 

第九首

 

你带着什么莅临我的窗前

季节已深，我的心萧瑟不已

窗上的玻璃，被你

用一只手指不停反复地叩打。

我冷漠的内心深处，被你激起

一阵温热的回声。我隔着窗子凝视你

可我看不清你的脸，你的一切都模糊

也许你不是我的同类，不是一个实体

也许你根本就无法使用语言

和我俭朴地对话。可你已打动了我的心

你让我想用冻僵的手指，去触抚你的肩

你的灵魂，然后再轻轻地

吻你。我推窗看见一缕烟

一个慢慢遁逸的、白颜色的幽灵……

 

第十首

 

如今我能做些什么？一间偌大的

空荡荡的房间，只有我一个人

无言独坐，往将熄的火炉里

添上一些煤块。冬天逐渐开始加深

冬天的雪，淹没我在大地上留下的足迹。

一些纷纷的乱影，在我怔忡不安的眼神里

恍恍惚惚地掠过——这便是结束么？

这便是历尽艰辛所要抵达的终极么？

雪在冬天里，冬天在人的生命里

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是否我已经到了

要把一切重新定义的时候

是否我已经衰老，已记不住曾经唱过的歌

是否我捡起旷野里的最后一枚叶片

要抚摸它的皱纹，并欷嘘地凝视？

 

第十一首

 

可你是谁？如此突兀地出现在我诗中

在我日复一日逐渐喑哑的喉咙里

我还拥有什么？一些旋转的音符的碎片

镶进我的身体——我问我是谁

一颗苍白的心，包藏痛苦

还要包藏希望。是冬天了

我的迷惘与衣领一同高高耸起

季节交替的夹缝，四处在辉映、闪射

一片斑驳里残存的光芒

我蹲在自己欲哭无泪的伤口深处

烧去一些尘封多年的诗稿

那些在火焰里一闪而过的是谁

此刻又是谁在我窗外低吟，并慢慢走近我

在一片缟素般的白雪深处，沐浴孤独

 

第十二首

 

你现在要告诉我什么——

你深垂的眼眸，如藏着多年前的思想

这苍白的晨光，从你的前额滑过

告诉我，在缄默不语的时空里

你唇边滚动的是些什么样的文字？

你封锁着它们，在一个人的岁月里

你以什么样的方式，储存起

在黑暗里诞生的语言？你以什么样的步履

完成一首越冬的歌？我在今天的日子里

也默祷一些遗忘的脸庞，会在

大雪不止的清晨走过怀念，我看见你眼睑深处

是逐渐剥裸的宁静。你告诉我啊

在每一个这样的早晨，我为什么要一再地沉溺？

为什么又一再忍住茫然的泪水？

 

第十三首

 

是什么在窗外聒噪？把早晨的被子从身上掀开

通往冬天的路，在门外如一条弧线延伸

我们都一声不响。我忽然感到难过

看你收拾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是最后一次了么

我们都无话可说。一团白色的梦

弥散在渐渐不安的空气里，这深长的意味

沉郁而苍凉。再不要梦见什么了

不存在的一切，那样无情地挖过我们的心

守望的季节，一个个嬗递

我们失血的手中，滑过又一个秋天

我们经历的，是一场怎样的人为的悲剧

这悲剧也许是永恒的，如我走出去

通往冬天的路上，一列疲惫的老树

周身挂满晶莹闪烁的露水，或者叫做泪水

 

第十四首

 

我看见了你们的舞蹈，树的精灵们

我看见你们的手臂牵在一起

在一阵神秘幽香的缭绕里来回歌唱

你们的头发都淌着露水

一场雨刚刚过去，你们的声音

在林间散发的醇清气味里

发出摄人心魄的魔力

——你们是一群紧密的精灵啊

你们是多么自由！我看见你们的舞蹈

无拘无束地纯粹，颤栗着我忧伤的思绪

就让我进入你们的中间吧，谐和的精灵们

让我伸出的手臂，和你们牵在一起

让我随着你们一起舞蹈，让我的整个生命

都来感受这旅程中片刻的、狂喜的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