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  长（长诗）

 

 

“我现在可以打败

所有的坏东西。”文儿指着电视上

出现的卡通机器人，我看着他

从沙发上猛地跳到地上

他要扮演坏东西的对手

那天，他神气十足地告诉我

他已经5岁，可以去保护

森林里遇上大灰狼的小红帽了

难道那就是他的成长？我几乎

想笑，但他催着我

慢慢走向中年，而我多久没想过

小时候的事情了？我记得一块石碑

不到三尺，牢牢地站在童年的门口

镌在上面的字迹我早就无法想起

它的右上方缺掉一角，那时

我喜欢站在上面，仿佛一下子

我就长高，变成一个大人

喇叭型的花朵，不停地从树上掉落

我常常梦见我爬到那棵树顶

坐在一朵花中落到地上。一天早晨

我醒来时发现树已经伐倒

天空一下子从瓦上铺开，我拼命忍住泪水

我恨死了舅舅，他为什么把树砍倒？

他一点没有注意到我，我躲在门后

看他蹲在树干上抽烟，我很快忘记了

最初的经历，那时我一点也不知道

所有的经历都会返回，比经历时

更加清楚。现在我就常常看见

我蹲在外婆家门口，将塑料瓶里的水

注入蚂蚁的窝穴，蚂蚁乌黑的头

变得更加锃亮，它们从水里爬出

寻找一块干地，而我不停加宽着

水的面积，那时候没人告诉我

每一种游戏，都不能过于漫长

我结束了童年，但还是没有长大

现在长大的是儿子，他的影子

在一天一天的时间里，变得渐渐浓厚

像从地上长出一片浓荫

它会不会覆盖我？我弯下腰

已拾不起任何东西，但他可以拾起

他拾起的任何东西，都在抽屉里藏着

橘子皮、没有封面的图书，在这些上面

是我用纸做的一把驳壳枪，当我想起时

却再也不能找到。或许真正的童年

就是一连串的失去。我是否真的明白

儿子失去的究竟是些什么。现在

又是很多年过去，他在台灯下

翻开一本5岁的童话，我记得那时

我牵住他的手，走过落叶的街道

夕阳在他眼睛里塞满，仿佛我的生活

可以从此不再暗淡，可那本童话外的一切

都没有明亮闪烁。我掩饰了一切

像在他窗口拉上深色的窗帘

我向他掩饰了关于我的一切——

一个父亲的脆弱与孤独，我不愿意

他去看透我的内心，因为那没有什么用

我不愿他看见，我命运里隐藏的盐

他在台灯下看书，但已经不笑

是否成长就是笑的失去？我忽然想起

有很长时间我已没有和他谈话

他是否会明白一些事情的意义？我至今

对一些事情也并不明白。爱与恨的内涵

我始终不能参悟，我看着他的眼睛

几乎有种严肃，里面是什么在吸引他？

使他忽略发生在身边的一切，而我

突然感到羞愧——我隐瞒的那些事情

他是否应该知道？知道了他是否能够

承受？那是他不曾进入的世界，但也

恰恰是他将要走入的世界。他现在看见的

只是房间里的灯，在亮起时恍若星光闪耀

星光下的河流在他眼前流淌，但他

不明白河流下的黑暗，是怎样掀起更深的

足以淹没人的漩涡。我发现我有时

不敢去看他的脸，他脸上的眼睛

多像我童年时看见的水井，吸引一切的神秘

在那里不停地摇荡，像他在塑料桶里养着的蝌蚪

那些小小的尾巴，也在我的小时候摆动

我看着它们长大，尾巴在慢慢地消失

直到在柔软的身体中，长出四条

黑黝黝的腿，但它们很快就不见了

那消失的一切，在今天如此令我怜悯

我几乎想哭，为我怜悯的一切

——那些变枯的草地，一夜雨打后

掉在树下的花朵，一只饥饿的麻雀

在雨中打开它的翅膀。我是否能

抓住一些什么？在我的命运里

展开一个又一个局限，在今天

几乎不再有突破的可能。我不明白我对事物

为何还保留新鲜的打量，即使那些打量

在逐渐完成它的变形。但正是在变形中

我看到自己的错误，我已不能再纠正

我生命里的所有错误。我现在能移动的

只是词语，一些脸庞在词语下移动

在高高树叶上撒下稀薄的灰尘

灰尘掩盖了所有真相——但孩子不会知道

他的手一直让我牵着，在漆黑的巷子里

他的惧怕，只是对黑暗的简单抗拒

他把我的手越抓越紧

直到到有路灯的地方才突然松开

我现在想说的是一切都不会停顿

黑夜和白天，不停地交错

他以为不会变化的事物一直就在变化

就像我带他去看去年的河流

那沉闷的水声听不出有任何不同

我是否该告诉他，属于永恒的只有流逝

哪怕至高的星光，在我们看见时也早已死去

但它们总像是在活着，在我们的仰望里

它们活着，不管在多少年前

还是在多少年后。那时我把判断的权利

从我羞愧里交出——这命运里的爱

在告诉我生命究竟是一些什么

让我不断地凝视他，直到我能返回我的自身

 

 

2002年9月13日起稿

2009年6月7日夜重写

6月9日夜至10日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