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书斋（长诗）

 

 

1

 

架子上的书籍都已睡去，其中

有醒来的一本，只是作者已经死去。很多年来

没有人告诉我作者死于何时，甚至

没有人说某些书籍也已死去，只有灰尘

活下来，变成没有死亡覆盖的时间

 

我小心翼翼地穿行，在这些死者之间

在他们留下的语调之间。我的确听到那些语调

有的已经熟悉，有的还很陌生，他们

都说过一些什么，或许还有继续想说的东西

 

——那将是全部？不，没有人

能够说出全部。全部包括更多和更大的秘密

在走动的光线中，只有碎片在变成

一格格栅栏，坚硬、高大。没有人

全部跨越了过去，只有灰尘

在上面静止，代替了时间，也偶尔代替了上帝

 

2

 

任何时候都可以打开他们，任何时候

他们都整齐地站在那里，有的抱紧双臂，有的

低头沉思。或许，他们真有

没说出的话，需要长时间静止，但他们的

静止，有奇特的重量，像太阳落下去时

天空从身体里，喷出所有的血液

 

那么，我碰到的将是血液？有些腥味

确实在某些篇幅里出现，但那是不是

最重要的篇幅？譬如斧头，在一个

俄国青年的手中举起，但他

没有砍下曙光，只有尖叫

震动着窗户——几乎不需要想象，也不需要

面壁虚构。有时我怀疑

那是不是我？我是不是他？因为我

理解他的残酷，也几乎到达他的无情

 

一个模糊的点——这就是中心

周围是一个又一个

不断扩大的圆，它不可能被阻止

从一个又一个白天，蔓延到

一个又一个午夜，直到那模糊的点

变成我的心，不停地跳

 

3

 

始于何时？我迷恋上午夜？其实我迷恋的

是逐渐变化的自己——那个最终的自己，或许就是

因变化而来。在一个又一个

打开的世界里，我变成

一个复数，同时也变成

一次削减，或许，每个人的

密度，都将在削减里完成——这正是我

要冒的风险。我知道它的

每一次迈步，是怎样向我走来

 

在黑暗里，我并不需要

点亮灯光，因为他们

都不入睡，我也很难入睡，有时我会想象

一支蜡烛，它的火，在拢来的

手心旁燃烧。但那不是

我的手心，那只是一个愿望

非常孤独地摸索

 

但所有的摸索没有答案

即使有人

找到了答案，也不一定得到认同

 

4

 

自然而然，我将接受一些，也将

舍弃一些。我接受的是我

认为的真实。它有可靠的一面，也有

灼痛我的一面。我奇怪地更加喜欢

那些盲人的书写，好像他们

对世界辨析得更为精确

 

我的眼睛，在其中停留很久，然后从书页后面

回复到一张

作者也没见过的肖像，好像那肖像

成为一幢建筑，它周围的一切都倒塌了下来

仅仅是他的声音，有独一无二的

喧响，他脸上的神情，从来都不高傲

 

我感到我在贴近他，因为我

和他的确在面对着面，我喜欢

高傲的对立面，我愿意我能

最终站到那里，它将超出我到达的喜悦

 

5

 

很多年时光流逝。我忍不住开始计算，活到我的死时

我还剩下多少个年头？我继续倾听、分辨、理解

直到我，能够起身离开这个房间，让他们

休息在帝王的位置，我听见我的心跳

已经沉稳、平静和舒缓

 

我知道我仍将在黑暗里走，但没什么

值得我去畏惧，我想不起这感觉何时到来

就像我想不起我何时就喜欢仰望天空

因为天空永远不会改变，所以天空，也不值得

我去畏惧，但它

值得我去仰望，然后沉思，深深地陷入

 

我此刻陷入的就是沉思，就是那些

揭示出的话语，灯光逐渐升温，发出咝咝的声响

像某个人，终于吐出语言，像魔术

把午夜变成白昼，白天的星星

一颗颗升起，我走近它，它有

怜悯的神态，也有

天真的表情，让我始终不能舍弃

 

6

 

“但你必须舍弃。”我听到有人在说，我抬头寻找

那个说话的人，他让我

惊讶和震动，这使我判断，他不在

这个房间，也不在

这个午夜，我不由思忖，他是什么样子？他为什么

对我说话？我相信他的说话，掩藏一定的意义

 

我知道我将追寻，我知道血液里的

每次起伏，都是灵魂里

最猛烈的澎湃，像浪花，在岩石上碰碎自己，然后

将自己更彻底地得到——而那是

终将超越命运的东西，我现在忽然能够体会

 

于是我来到这里——这块秋天的草地

周围树木生长，鸟群在上面

用树枝垒巢，不停地鸣叫，我觉得，它们已实现

成真的梦，一切不再如同过去，我能感到天空

像一个戽斗，不停地旋转，变成一个拱形

我是不是真的认识它？它越来越高，不允许我再去看我

 

7

 

我真的不再看我，我的眼睛

朝向了外面。每当我想起

我当初对自己的凝视，我会忽然间涌起

没人能触及的羞愧。我知道我应该

向很多人告别，但不是

写下一封信件，也不可能

留下一个电话，我只是从房间里，走到外面，像此刻

 

我不再是一个少年，但我愿意

用少年的目光，打量我看见的一切，因为一切

都像是新的，尽管它们

被无数人提过、赞美过、诅咒过，现在

我想回应它们，用更多的凝视去抚摸它们

 

或许我留不下什么，但这远非

我要关心的主题。时间与空间，白天与黑夜，万物与群山

在随便一张

地图上能找到它们，但我不要地图，地图上没有

我所敬拜的陌生和局部，而正是那些

陌生和局部，将永远活下去，像真正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