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色
我们被半夜的砸门声吵醒,妻子推醒我说:“我听了很久,听不出他是谁,也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我告诉她那是我们的邻居阿拉坦那仁,自己也明白了他为何而来。人有时候也够奇怪,自己等待的事情果真来临时却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等明白过来时被打散的记忆又能迅速聚集在一起。我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开门出来,要阿拉坦那仁离开这里。
他喝了不少酒,却也不像是来闹事的。“你还真算是个爷们儿!”他的话里藏着几分无奈,接着又道,“你就算是爷们儿也是个孬种!”如果我有负罪感,应该不知所措才对,可现在我分明在生气。
“你什么意思?”我极力克制自己。
“你吃窝边草,还让人给发现了。”他回答说。
“好吧,我是孬种,那你呢?连自己老婆都管不住的男人还叫男人吗?你不是男人,酒囊饭袋而已。你甚至连人都不算,就是一堆臭钱!你老婆在你被窝里到底想些什么,你应该去问她,而不是我!”我被他激怒,完全失去了理智。
他没有说话,酒完全醒了,脸色惨白。看他这个样子我反倒被吓着了。饰演了一个第三者的角色,我怎么还能这样发飙呢?我也太凶猛了吧。其实,我并没有完全弄明白,就成了第三者,现在还这么气势汹汹,不仅吓坏了别人,连自己也被吓坏了。
“兄弟,我们好好谈谈。”
读者肯定觉得这话是我说的,其实说这句话的是阿拉坦那仁。你们肯定知道,生活有时会变得这样无奈。所以我们真的应该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谈了。也就是说,他饰演了能够原谅我过错的受害者,我饰演了犯错之后懂得悔改的角色。
他要求我做到以下两点:第一,他明天出门,一个月之后回来。在他回来之前让我把她老婆肚子里的孩子做掉;第二,从现在起,和阿穆尔吉雅断绝关系。希望我能托朋友帮他弄一个硕士学位。
我不知道答应这些将来会发生什么,可我还是答应了。为了我们的君子协定,我们一起去他家里庆祝。那里还亮着灯,屋子里狼藉不堪,衣物、器皿扔得到处都是。他的母亲抱着两个孩子睡,阿穆尔一个人躺在角落里。他们不理我们,只是从被窝里探出头看了看。
阿拉坦那仁打开橱柜,用命令的口气说:“有什么菜都端上来吧。”我知道阿穆尔还没睡,估计不会理他。没想到她马上坐起来,拿出半瓶酒放在我们面前。她的右眼肿得厉害,脸上还有泪痕,左眼却干干净净,深藏着无法言说的忧伤。我和阿拉坦那仁对视而坐,心里都生着闷气。我一口喝干了他给我倒的酒,事情还是往不好的方向发展了。是他先说,我才动手的。阿拉坦那仁说:“我知道你为啥生气。她的肿会消下去的,可是有一些浮肿永远不会消下去,你要好自为之,而且要好好呵护你那个内外皆伤的女人。”
我一巴掌扇过去,打得他摔下椅子。屋里的空间狭窄,我没来得及再动手,他的母亲和阿穆尔就冲过来抱住了我们。他说要让我失业,我说要让阿穆尔成为我的女人。
回家后我跟老婆说被朋友拉去喝酒了。想到急促的敲门声和当时我激动的样子,这个傻瓜竟然信以为真。
第二天我和阿拉坦那仁在盥洗室相遇。我想若无其事地擦肩而过,没想到他横过来拦住路说:“我两天后出门。如果你能忘记她,我也一定遵守诺言。”
第二天我路过他们家门口,看到他还没走。
几天后我在校园里遇见阿穆尔。她说她男人走了,自己过两天要去医院。我对她说:“不管是谁的孩子,千万不要做掉,也不要和不爱你的人过一辈子!”她看着我,轻轻地摇了摇头,一个人走了。
有一天,我遇见阿穆尔的婆婆,她请我进屋。她的儿媳躺在床上,脸色惨白。阿穆尔让我过去,我就走过去坐在她床边。她说她刚刚出院。这时候托斯突然推门进来了。看到屋里的这一幕,她惊呆了,脸色变得惨白,嘴唇微微动了一下,站在那里哭开了。我走过去哄她,她一点都听不进去。
“我之前也听到了一些闲言碎语,以为是那些女人在嫉妒我。没想到今天被我抓了个正着。”托斯说。
我扶着托斯走出去,走廊里站满了人。后来听说是那个“传话黄脸婆”叫托斯过去的。
我向托斯坦白了一切,包括我的出轨之举。她根本听不进去,一个劲儿地摇头。她一直在哭,我也就不再说下去了。最后我实在无奈,就说:“我叫阿穆尔吉雅过来吧,女人之间应该好沟通一些。”可她根本不予理睬,说道:“估计你俩早就串通好了,我看都不想看见她!”她这么闹着,最后进入疯癫状态,住了院才罢休。
我每天去探望,她依然开心不起来。我就让孩子们过去陪她,自己躲得远远的。
等她精神恢复之后我说我和阿穆尔其实没什么。她又哭道:“你为什么非要让人相信谎言?我已经原谅你啦。你给我发誓,我们永远不要再提这件事。”我能说什么呢?既没有发誓也没有反对,之后还真没再提及过这件事。
那年秋天我被学校开除了。校方说我人品有问题,把这些都写进了档案。我去好多地方求职,都没能如愿,最后去乡下生活了14年。城里长大的姑娘托斯额尔顿和我一起在乡下生活了那么多年,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至少没有抱怨过我。我们又有了孩子,之前的几个也长大了。有一天校方主动联系我,让我回去继续教书。这简直不可思议,难道是时代变了吗?似乎也没变啊。
阿拉坦那仁硕士毕业,当了几年部门主任,现在已官至副部级。据说他还在写博士论文。他夫人的地位也随之发生了变化,几年之后阿穆尔吉雅进了一家效益不错的单位,当上了科长。
在20世纪末秋天的晚上,故事里的两个主演相约在咖啡馆。当然,这件事是部长夫人提议的。
比起养育多个孩子、在乡下受苦受累的托斯,阿穆尔吉雅变得风度翩翩,和我妻子完全是两种人。
坐下来后我先打破沉默,对她说:“我一直想见见你,问你几个问题。”
“有那么重要的事情?”她诧异道,“好吧,就像童话故事一样,我允许你问三个问题。”
这样我们就直奔主题。
“第一个问题:那个来自乡下的灰姑娘最后报复城里的恶男人了吗?”
“怎么回答好呢?”
“你当然可以不回答。第二个问题:生下孩子之后,你为什么叫我去你家?”
“现在我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我觉得当初你给我的建议是对的。”
“最后一个问题:我饰演的角色你还满意吗?我的演技如何?”
“假如你是菜农,我让你种土豆,你却种了西瓜。我呢,也没收获到果实,收的都是一些藤蔓。你说,我应该给你打多少分合适,嗯?”说完她便哈哈大笑起来。
她用手指轻轻点了一下我胳膊,略思片刻后说:“跟你开玩笑呢。年轻的时候真是轻狂,不谙世事。现在想起来都要羞死了。”她还说,虽然那三个问题现在聊起来这么简单,可当初还是引起了不小的风波。
我没有继续问下去,也没有必要再提往事了。餐桌上我想的是:她约我出来是为了什么。
阿穆尔吉雅开车把我送到院门口。我就那么站着,直到她把汽车开走,消失不见。车灯消失,黑暗袭来的那一刻,我的内心似乎也失去了光亮,心中的愧疚似乎也消失不见了。
时光带走了刚刚进城时脸蛋红扑扑的少女,带走了需要我时我曾热烈回应和呵护过的那个少妇。
除了名字,阿穆尔吉雅在我这里没有留下什么。这样一想,我似乎也明白了高官夫人为何不怕麻烦单独约我。觉得自己过得很不错的人,时常需要他人的肯定。我没有给她这样的肯定,所以她不会再约我。我们之间那种维系人际关系的隐形的绳索就这么断了。关于这一点,我们都心知肚明,今晚的约会自然也成了一种煎熬。我怎么就没想到今天晚上坐公交车回来呢,还麻烦她送我一程!
看到正在嬉闹的孩子,吃着妻子托斯做的饭菜,我的心里还是无法平静。许多年前的春日傍晚我欣然接受的那个角色今后或许不会再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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