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子红了

早听说余姚有个丹山赤水风景区，位于古村柿林村，十月，满山的柿子应该红了吧。

车在蜿蜒的山路上颠簸，两边是连绵的山脉，忽而明朗忽而幽暗。绿，也不尽相同，撒满阳光的山坡，绿，显得苍翠一些，而，那些背着阳光的山涧，绿则显得沉郁。绕过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总觉得这些山是迎面扑来的，而坡上的竹林却绿阴阴的，往后退去。透过车窗向下望，心不由得提到嗓子眼儿，刚才那些经过的路、那些扑面而来的山头全在脚底下，淡淡的晨雾还没褪尽，那些山尖在雾里隐约可见，才感觉车是在向四明山麓更深处行进着。

而此刻，满山的柿子应是红了，正暖暖的，在树梢，在心底，摇曳生姿。

沿着青石铺的山路拾级而上，十月的山风，拂过耳畔，有些微微的凉意。这风，带着山的气息，水的气息，还有，柿林的气息。山，叫丹山，水，叫赤水，这村，便是柿林村。

村口有一株百年老柿树，树干粗壮遒劲，用手触摸，感觉树皮下似乎涌着一股儿粗粝的沧桑。巨大的树冠被柿子压得沉沉地往下垂。这满树的柿子，像丹霞，像流火，那么红艳，那么炽烈。阳光在枝叶缝里漏出来，蓬蓬勃勃地闪烁碎金般的光芒，刚才沿途的清冷与微微的恐惧一下子全消失得无影无踪。老树被一圈矮矮的水泥石墩围了起来，石墩旁，树荫下，摆满了一篮篮一筐筐灯笼柿子，形成个柿子集贸市场，简单，热闹。村民操着夹带浓重乡音的普通话吆喝着，老柿树脸红彤彤的，挂着满身的金盅在秋风里沉醉。

走过一道窄窄的石巷，石巷实在很窄，微微伸开两臂，就能触到两边光滑的石墙。石墙泛着黝黑的光，这光是从垒砌的石块缝里一丝丝渗出来的，从黛青到乌黑，足以见证石巷风吹日晒的年岁。墙缝里斜挑出三两盏红灯笼，为这悠长狭窄的石巷平添几许诗意，让人仿佛走进了一幅江南水墨画。在这青石板铺的巷子里，我并没有遇见撑着油纸伞像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却遇见了一个挑着满担柿子的村民，他有着和石墙同样黝黑的脸庞，敞开着衣衫，肩上搭一根毛巾，步履轻捷地走来。我侧着身子，不，是身子紧贴着墙壁，才让他过去。在他身后，是柿子红红的跃动的香脆，以及我呼之欲出的心跳。我呆呆地立在那里，我想，这狭窄的悠长的石巷，一定走过戴竹笠，着土褂的汉子，那装满柿子的独轮车一路“吱嘎吱嘎”地歌吟；这悠长的狭窄的石巷，也一定走过梳着粗粗的麻花辫，穿青花布衣裳的女人，她没有丁香般的愁怨和芬芳，那结实的肩膀担着满满的柿子，映红她的脸颊。

站在矮坡上四望，漫山的柿林，千树流霞，万树炽焰，染红整个山岗。十月的风，飒飒钻过柿林，沾着生涩的香，撩动我的发，也撩拨我的心弦。哦，柿林，我今天终于能这般的与你亲近，可那些关于你的梦呵，却生涩涩的，在我心里燃烧了近三十年呐！

是的，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一片柿林。我只见过一株。在二十几年前。一株长在路旁的人家院子里的柿树。

这条路通向小镇，那时候，跟着外祖母去镇上，都要经过这个院子。十月的风吹过，院子里的柿树挂满红柿子，从矮墙里探出半个身子来。而矮墙外的我，常怔怔地抬头，望着。那些柿子，红红的，在我心里跳跃。

我的外祖母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每次去小镇总会带上我。小镇有个非常好听的名字，叫横河，沿一条宽阔的河流而建。那时，沿街各种商铺都无法吸引我，吸引我的只是一个散发着浓浓芝麻香味的烧饼摊，以及零星的柿子摊位。我的外祖母每次都会用七分钱买两个烧饼，和几个柿子放在竹篮里。回来的路上，我们又经过这棵柿树旁，外祖母微笑地看我，而我又总会抬头看矮墙里的柿树红火火地摇，然后，把手伸向竹篮，那些柿子摸上去滑溜溜的。揭去绿色的蒂，用指头伸进去沾着，用舌尖舔着，甜腻腻的。那滋味，留在嘴角还有些微微的涩麻。这四五个柿子，总在途中一个个被偷偷地消灭，而我幼小的心里常暗暗庆幸外祖母没有发现。

后来，外祖母的竹篮里会多买几个未熟透的柿子，回家常引得我妹妹一阵欢呼雀跃。柿子插上了芝麻杆，裹在破棉袄里。我和妹妹常常去掀这裹着的棉袄，还没等它们红透，早成了我和妹妹腹中之物，只有涩涩的麻麻的味道留在唇边，留在指尖。

后来我的外祖母去世了，这味道，甜津津的，生涩涩的，却一直留在唇齿间。还有，路边人家院子里的那株柿树像一团火，常在十月的风里燃烧。

我的眼眶润湿了，有一种暖暖的东西在心间喷涌上来。这满山的柿林恍恍惚惚，模糊了，慢慢化成天边的红云和夕照。

在一户村民的柿子林，我付了20元钱，想亲身体验一下摘柿子的滋味。一个个柿子摘下来，沉甸甸的，硬梆梆的，放入了纸箱。热情的老人告诉我，柿子还没有熟，要回去捂一捂。“捂”———我知道！我知道怎么把它们捂熟，那在梦里捂了近三十年的破棉袄，还有芝麻杆，已是怎样的熟稔了呵！我用力捂住我的胸口，捂住胸口暖暖升腾的苦瑟而甜蜜的味道，向山下走去。

回首，遍野的柿林沐浴在火红的晚霞中，远处是宽数里、高百余米的悬崖峭壁，景色十分魄丽，崖壁上刻有的宋徽宗御笔“丹山赤水”四个大字，渐渐远去了。“瀑布远从银汉落，洞门长锁白云闲”的诗情也在风中消褪。而这些，绝不是我此行的目的，也不是最美的风景。
只有那一片火红，在心里，不停地翻滚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