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的蝉

首页 > 美文 > 经典文章/2019-01-21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坐在春寒料峭里,怎生就怀念起蝉的影子?

 

    传说六月天会飞雪。那么,三月天也会响起蝉鸣吗?分明又是痴人做梦了。举目窗外长空,视野统辖的风景,仍是春雨没完没了的扬鬣飞蹄,屋檐壁上作蜿蜒青烟之状,挥之不去的倒春寒,将心情挤迫得逼仄横起且莫名生恹。

 

    那晚,将看剩的半卷书和凉了水的茶壶收起。新买的《花间十六声》里掉出一张前几日随意夹进去的书签。“吃茶去”。清冽三字入眸来,有济群法师的印章。陌从苏州西园寺里求回来的“西园茶事”。背面写着:问茶。读书。静坐。带心回家。这一刻的心境,如此默契抵达。我已端坐两个时辰,看风从鹅黄帘子外吹进来,寂寂寥寥翻动我的书页;也吹过我印有牡丹的青花瓷壶,落在素净的桌布上,悄无声息的隐匿。我却忘了起身,去阻止那一刻禅意的惊起。唯有静坐。

 

    有时候,人在地上,佛在龛,他自是这浑浊尘世唯一的清醒者。而我们,终是愚昧的行者,须得在八荒九垓里碰得头破血流、遍体鳞伤、抑或心灰意冷,方肯放下一些执拗和贪心。人在灰心里,嗅不到尘世的人味。如同这已然启程的春光,原本给予我们满园春色、姹紫嫣红,它却被一程寒雨封住讯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唯有耐心等待。

 

    对佛,向来持有问道之虔诚,却不敢生过分亲近之举止。怕自己鲁莽顽钝的心性亵渎了那一片圣洁净地。总是远远地欣赏着,也带很认真的研习参悟。每回游荡在香火寺庙里,看见许多人烧香拜佛,问经取缘,心生千万肃穆敬意。向来这乌沉香味里,容得下争辩数字、祈求发财添福的闲人,更收纳得起那些破釜沉舟真正抛开了私心杂念求得内心平静的来往香客。佛在寻常人家,供的是尘烟;佛在山寺,拜的是四面八方的生死浮沉。

 

    三月天里响不起蝉鸣,蝉声是夏日绝句。我们一切的行为举止,包括鬓上颜发,指间算盘,腹诽计量,无一不接受自然造化的四季差遣。形形色色的人群,各自有壮硕的消瘦的努力,最后也是各自听命于宿命的规诫。夏听蝉声,冬看雪。你走了很远的路,于夜里归来,借着旧时月光审度眼前的屋檐窗棂,看见满庭阶的秋霜。蝉音是墨夜唯一的歌者,将你心口的凸起和凹陷,削平填实。蝉声,曾几何时,收藏了儿时温暖的记忆。

 

    我们总会在花朵熙攘的季节怀念冰雪的单纯唯一,也会在寒风凄凛的冬日惦记着春暖花开,做着想去喂马劈柴、去浪迹天涯、或想着天上掉馅饼等等不切实际的幻想,所有这一些念想都是合情合理的存在。鸽群收买了天空的纯净,蝉翼垄断了世间的梦想,我们浮尘野马般的人生,亦是只只游历在尘间印在壁上的佛眼,等待一个醍醐灌顶的提醒:“若有人于河中掬一瓢饮,当知,已饮阎浮提一切河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或春风得意高朋满座,或历尽沧桑心如止水,或糊糊涂涂做一日和尚撞一天钟,而我想来应该并为后一类的集合里。人世之主流总是文字和任何意识形态阻挡不了的发展趋势。我们日日啜饮尘烟得以寄身的红尘,溜风潲雨是免不了的烦恼。时有狼狈挡不住地发生,也有落寞赶不走地纠缠。欢颜少,寡意多,生命自有实践的饱满意义,也填不满幽黑隧道的攀爬挣扎。

 

    十九世纪美国作家梭罗为了追求他的真理,不结婚,不喝酒,不抽烟,不去教堂,不选举,甚至拿起斧子,独自住进瓦尔登湖畔自己建造的木屋里。他没有致富的才能,他却知道怎样能够贫穷而绝对不污秽或是粗鄙。

 

    东晋陶渊明,少时有“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的鸿鹄大志,当梦想铩羽而归,他便悲壮地折戟沉沙,与青面獠牙的统治阶层做了个优雅的转身。归于东篱下,做个自在的采菊人,另辟蹊径,为世人寻来《桃花源记》的慰藉。不为五斗米折腰,仅仅是一个文人输不起的清高吗?我分明看见了陶公生了一炉火,热了一壶酒,悠悠吟唱着:“白日掩柴扉,对酒绝尘想。时复墟里人,披草共往来。相见天杂言,但道桑麻长。”


    归隐,是历代古代人垦拓的一种精神图腾。今天,仍然有它淡墨轻烟的绝妙风景。它应是一种常人难以抵达的境界,是人人心中甘愿供奉的净地。现代人也思渴归隐,与山野僻壤共存不是归隐的唯一出路。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诚然我们已找不到昔日的南山,我们却可以选择与书本、植物、花朵、月光、清茶等为伴,随时随地于喧嚷尘世里捞起一片旧时月光。


    《花间十六声》里第十五记写《金缕衣》,用了大量的笔墨介绍法门寺出土的金缕衣。眼神掠过浓墨重彩明亮亮的词汇字眼时,脑海里浮现一个清峻高雅的人名:李叔同,亦是弘一法师。他曾作《金缕曲》述志:“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

  
    从风华才子到芒鞋布衲、托钵空门、最后圆寂于陋室绳床的一代高僧,承受了世人几多狂澜惊愕?弘一大师病危前手书之偈语:“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忘言。花枝春满,天心月圆。”他这一生,应是“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典范,连张爱玲也说过一句:“不要认为我是个高傲的人,我从来不是的,至少,在弘一法师的寺院转围墙外面,我是如此的谦卑。”这是一种高贵的清醒,留待世人做反复的比较、辨知和参悟。

 

    现实是一件无奈的缁衣,平常人总耽于虚妄焦灼的庸人自扰。你有文韬武略你就去治国。你八面玲珑眼观四方,你就可以去天上揽月海里捉鳖。没什么本事的凡庸你我,每日里醒来,就去人群喧嚷的菜市里,买回一篮不轻不重的俗缘,或者半斤白菜八两肉,或者一斤黄酒二两葱。

  
    思想自是不可禁锢的浮尘野马。抬眼看去,路边枝头春意在闹,夏天仿佛蹲伏在门口那汪雨水里,跨了门槛就携阳光而来。耳边便隐约响起“知了,知了”的一声声高亢的蝉鸣。

 

    且做尘世的蝉,餐风饮露,亦是一种朴拙圆满的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