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巷空
暗夜里盛放的桂花,没有光芒,却如水的清凉。淡淡的盈着满袖的香,没有起伏的凹凸,没有螺旋状的壮丽,如白瓷花碗一样的静默雅致。这便是属于你和我之间的盈缺,把握不到丝毫的诡谲多变,我伏在案前,任凭时间落在水车前,桂花籽儿的迸裂在瓷缸里,花心儿四溅,叮咚作响。
醒来时,心里灼热,仿佛充满了力量。那种微弱的纤维般的力量,在雨后如同春笋,硬朗而蓬勃的生长。烟草湿润了一层光辉,如蕨类的中央喷薄出雾来。你说,我是迷失。是江流中摇摆的舟,是舟中静止的桨,只剩下水流声。
终于我成为湖底的一颗卵石,圆润成一个永不再被侵蚀的秘密。夜半里隔深水望明月皎皎。这样与许许多多的人的故事就此终结,在湿润苍绿的苔藓间日渐温柔闲定。不眠不休反而清醒异常,梦里的你又做着怎样的梦。那梨花带雨的如星眼眸,坠入阒幽的星系,那种一去不回的决意,对我来说是温柔至极,是发着微光的厚道的底色,如同裹在足下的美丽的天鹅丝绒。
回忆起这风雨兼程的二十年,是衍生在陶土罐里的茶花,靠着爱自己,栽种茶花亦是在栽种自己。修饰美化自己来获救。独裁也冲满力道的一世,是传播的最久远的声音,即使有朝一日散如微尘,也是掷地有声,无限回响。
去药铺取草药,芍药,当归,川芎,白术,茯苓各三钱,肉桂两钱,还是那种熟识的深山老林的味道。想起小时候打翻药捻子被父亲盘问时的窘迫,以一个肇事者常摆出的无辜,想法设法的逃逸。却偏偏儿时体质虚弱,总觉得与这些草木暗地里结了愁似的,冤家路窄。
就是这些或根茎,或叶脉,或果籽的东西,日后飞针走线的绣出苦朴的命脉来,缝补了健康以内的裂隙。
前几日跟母亲贫嘴的时候还说,要是给我的生命一次过滤,必然是能打捞出草药的渣滓来。那是系在草根之上的嗜恋,在祖母摇着蒲扇守着煎药的砂锅里溢出的浓,熏跑了塘中嬉戏后,浑身湿淋淋的大黄狗,扑皱了田间草湾深处的水面,均匀而缓慢。总觉得草药是慢条斯理的温雅,仿佛怀揣着人世间一切的苦,但转念却是极致的甘霖。
想来。这一草一木食人间雨露,素面朝天,不争兵戎寸土,如此静默却大方的生长,我想唯有这般习性胸襟才能祖祖辈辈医治疾苦,给予浩瀚恩情。
草木居山麓,隐深谷,长眠郊野,汲取天然水汽,生得清丽工整。如今,在注射了太多化学药剂,闻着陌生又洋式的气味,你是否也想一头扎进本草纲目,潜心在青山绿水的归处,煎熬一碗药汤,用以祛除疲劳,滋补心旱。
人生在经历冬之凛冽,定能抽出满腹的绿。我想猫在红尘的背后,赤脚走过坝上四时,荇菜白露,水芹溯源,杏眼在望。拂晓风残月,采山间风华。躲过浮名昌盛,躲过似水年华。生之田畴中都蓄满了青山绿水。如珠佩,如翡翠,如祖母绿,如田螺如雀舌。立在空荡荡的天地间任凭长风吹拂,像逆风静止在高天上的信天翁。枕风而眠。
假以时日,我成为一个唠叨的馊老头,在子孙面前把美食让来让去,和街坊邻居下棋输到口吃,看电影时有那么多你不再认识的明星。但,希望我给你的温柔在你平整的康庄大道,偶尔竖起一线麦芒,撩动你迟钝的神经,你会戴着助听器扑捉我年少时的蜜语。原谅在过隙年华里,我曾是你的沙囊。
假以时日,你成为一个庸俗的老妇人,在洗着青菜瓜果时打瞌睡,在东街北市讨价还价,读报时有许多弄不懂的网络流行词。但,你给过我的记忆,在踉跄岁月中的打桩,彼时的伤害都变成固垒的钢筋水泥,我会带着老花镜在灯下读你的书信,原谅荏苒岁月里,你曾是我的淚痣。
喜欢董桥先生的文字也有些年月了。总觉得他的字里有旧时年月,能透过岁月的青缦望见临近水驿的美人,白瓷花案的古玩,在树下听曲儿的老爷子。烟水灵空,点到为止,欲说还休。与市井生活隔岸相望,燃灯佛所外的一盏沉屑香炉,从不戳破。想必这般睿智,早已明白这世间太多事,终是说不明白的。
常人眼里,一个喜欢读古本,修文练字,热爱收藏的人,定是有一些腐朽的酸气的。迂回在封建的范围内,固步自封。但董桥先生不会给人这样的感觉。反倒是诙谐轻松,有时还能博君一笑。他交往的许多人,收藏的许多古画,善本,都有尘封的旧感,须要吹了灰尘去品茗。引人探头去看看那些旧街巷里的生活,那时,人们讲究的是信义,即使做买卖,亦有不卑不亢的态度。中国的“士”阶层的那些遗风,在今日,当然是失落了的,但在董桥的笔下,在民国时代,好像还历历在目。
香港因为有了董桥,普及文化里才会出现优雅的语言和贵气的文字。笔底山河苍老红事凋零,透露出董桥那一抹民国遗少的心境。他总惦念着那分遗在前朝的缘结似的,写道,紫檀黄花梨都是贵妇,一见惊艳,再见嫌她过分高华,不耐深交。楠木是清甜的村姑,像周养庵在真如寺废墟破屋前遇见的女子,‘女子方节,闻声握发出,面黄而好’。香楠水楠都暗黄而带微紫,带清香,纹理柔密是沐毕节后的秀发;紫楠也叫金丝楠,昏灯下细腻的金丝更是美人茸茸的鬓角。
从小读周作人,读俞平伯,读五四新文化运动中两位长衫人物的袖里清芬,尽管都吹过欧风,淋过美雨,无恙的依旧是那一盏古茶,那一株古槐,朱丝栏间浮动的墨影永远是三味书屋和春在堂的疏影。说颓废,那是最后一代文化贵族的颓废;说闲散,那倒不是秦淮梦醒灯火阑珊的闲散:是钟鼎胸襟供养温山软水的脱俗。
这些散发着幽幽檀香的文字,历年不朽。是可想拿就可拿的起,想放也可即刻放下。通透豁达,心情朗然如月下白菊,盛放如同蕨类,折一支分岔,心上的月影便簌簌的散落开来,像逃逸的虫豸,灵动的很。清风透过窗纱拂过浮躁世俗人们心上粗糙的胼胝和渗汗的鼻翼,萱草碧绿如膏脂,点缀点点红,往事悠然在风中忽闪出苗条的手臂,也被丰腴的文字赋予了内在的静观。
如今。不知还能有谁愿想这般善待文字。他在本书中说,现代文明世界渐渐淡忘文字的这一次功能,总是想把文字凝固成钢铁,成塑胶,镶进冷冰冰的软件硬件之中。想起茨威格曾也说过,大概是,在广播,电话等通讯设备发明之后,人们的距离越来越远了,宁愿手持着冰冷的机器,也不愿面对温热的面孔,再也不常见聚堆打桥牌的人们了。
生活的根基,是一颗自然的平常心。如同涓涓清流从心底淌过,来自我们与世间周遭的人与事和睦相处的道理。它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愉悦,是不那么确定的事。不剧烈,也不荣耀。如花期一期一会,活在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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