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场雪在村庄上飘
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落在夜半时分。
没有人去阻拦,我的东北乡村的这个夜晚是十分静谧的。人声、犬吠、以及那些牛羊咀嚼草料的声音渐渐消逝了之后,那些雪花就找准了时辰似的,一朵朵从天空的母体里分裂开来。最初的逃逸,是欢快的、肆意的、慌乱的,每一朵雪花都是一颗淘气的星星般滚落凡尘,他们闪烁着喜悦的荧光,初恋的情人般莽撞地纷纷扑向大地的怀抱。
这热切的情感想来是美好的,美好得连黑色的土地都无法抗拒,也不能抗拒。我们的大地一向是沉默的、忠厚的、低调的。夏天接受了雨,春秋接受了风,冬天自然也会接受雪。这最初的雪落在尚有温热体温的大地上,刚刚张开小嘴巴,想矫情地呻吟一下,却“滋儿”地一声就被融化了。还来不及分辨呢,后面的雪花就到了,大家都没有机会喊叫,这雪花太多了,很快,就连天一色,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了。
一层层的雪花落下来,大地开始降温。都说情人的心伤不得,我们大地也是,大地也是有感情的。春天,她收下一枚枚知名的、不知名的种子,每日每夜用收藏的雨水、露水来精心喂养,看着它们发芽、开花、结籽。而后,有些果实被人类收藏回去,有些果实却不能。寒风一起,它们连同枝叶伤心地枯在大地的怀里。大地只好给它们疗伤,讲无数的励志故事,讲得自己都腻了,它们若还是听不进去,就只好私自保存好它们的种子,等着明年的春,明天的暖,届时,还要负责将它们唤醒,让它们睁开嗜睡的眼脸,去看看春天的万般景象。
我们的大地是母性的。接受了植物的生与死,也接受着动物们的去与留。植物们有战争,动物们更甚。植物们的是内乱,动物们才从不会遮拦。从春天开始,黄豆地里两只螳螂就开始打架,嘈嘈杂杂的一直闹到夏天的花开,方才罢休。玉米地里有土拨鼠们会突然地相互撕咬,原因不明,情节铺张悠长。土地变得松软的时候,黄蚂蚁和黑蚂蚁们时不时地会引发大型的战乱,一只只小脚爪撕挠着大地的胸脯,好痒,却不敢笑,怕惊着这些不懂事的孩子们,大地只能忍着,也不拆散,也不鼓励。这样的战争太多了,需要大地去负责管理的事物那么多,远远不局限于此。——我们的大地是慈悲的,接受万物,容忍万物,也体谅万物。
我们的大地知道,所有的战争都会有停止的那一刻。这不,盼着盼着,这场初雪就来了。越来越多的雪堆积在一起,掩盖了植物动物们战争后留下的各具形态的残骸。而一些动物开始逃走,大地看得见一只只青蛙钻进池塘边的洞穴里,看得见一只只老鼠正躲在暗道里啃噬玉米穗子……东北土地上的这些小精灵们,早就在秋季里做好了过冬的准备,粮食都已备好,余下的事情,就是睡觉,就是养膘,就是生儿育女,就是夜夜贪欢了。
然而,我们的村庄不会长久的安逸地沉睡。清晨,每家每户都会有男人或女人们推开被雪掩盖的房门,惊叹一下,深深呼吸一下,呼儿唤女的都起床了。院子里的雪是需要清扫的,大地里的不用,那里自然有风来料理。玉米还堆在院子的栈子里,刚收割回来的玉米秆还没有码好,这雪来的,终是有一点突然了。
孩子们是快乐的,甚至是大呼小叫地就结伴跑开了去。雪地,是乡村娃娃们的天然游乐场。他们亦是知道的,一场场的雪下过之后,村边的小河塘就会结厚厚的冰层,就可以拿出去年的冰爬犁,相约着去溜冰了,一边溜着一边打雪仗。回家前把身子扑打扑打,除了红苹果样的脸颊,母亲是看不出来自己的淘气的,而即使看出来了,母亲们也是舍不得责骂的,只是唤了,去摘了帽子和围巾,去洗了手,进了正屋,热腾腾的白馒头正摆在土炕上的方桌上,还有一大盆红萝卜熬的浓汤,里面有瘦肉的丝,有粉末样的绿香菜。
村庄里的饭菜都是热的。村中的听雪大哥炖了野兔子肉,里面加了自己采摘的黄蘑菇,香味已在村庄上弥漫了一个下午了。傍晚时分,野兔肉炖好了,就唤了婆娘,东邻一碗,西舍一碗,有缘的人都会尝到。送过去的碗拿回来的时候,里面断断是不会空着的,这是村庄的礼数,一代代沿袭,一辈辈地传承。东家沙姐端回来的碗里是一摞子的小米烙饼,焦黄薄脆。沙姐是村庄里数得着的秀手婆姨,做一手好菜,修一身的好脾气;西家的荻花姐,端过来的是一海碗的驴肉馅饺子,饺子刚刚出屉,热气腾腾的,每个饺子里面的肉馅都紧紧地抱成了团,一咬,嘴角都是黄灿灿的油渍呢。
这冬天的第一场雪,接连下了三天三夜。村庄外的小路上早已没有了行走的响动。雪下得很矜持,场面却很壮观,玉米和麦子收割后留下的硬茬也被覆盖了。村庄外,有一些柳树的叶子在大雪前依然老绿着,还不曾脱落,雪过之后,树冠上积了沉沉的雪,迫得枝条们只好一点点地低垂下来。就有一些脆嫩的枝,被突然地压断,一两声脆响,惊了雪落,也惊了在树上赏雪的小鸟。一只小鸟受惊了,其他的小鸟们也被惊动了,于是,所有的小鸟们都离开各自的阵营,在雪里翻飞嬉戏,累了,就落在雪地上,一朵朵梅花就绣开了,绣了一枝,又绣了一树。
夜里,雪停了。村庄里最后一盏亮着的灯也熄灭了。村东头,传传家的小毛驴打着最后一个响鼻,也要睡了。却不料,这声音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春寒家的鸡乱了,寒沙家的狗吠了,就连赤子家的那头老黄牛,也跟着“哞哞”地叫了几声。而后,村庄终于静了。
村庄是静了。粮仓里,却隐隐传来老鼠们“悉悉索索”偷食的细小声音。秋天收的白菜、土豆和地瓜也在粮仓里放着呢。而老鼠们只对粮食感兴趣。粮仓的主人也不去管,只顾着忙活自己的睡眠和好梦。一只老鼠能偷走多少呢?日子这般饱满厚成,任谁都不会在意的,索性就由它们吃去,偷去。
子夜过了。就有人家里的孩童尿急,“哇哇”地哭叫着惊醒了父母,灯亮了一阵,又灭了。就有新婚的小夫妻,耐不住冬夜的漫长,相互撩扯着,渐渐入戏。就有失眠的中年男女,开始商量钱财的来路与去路,话不投机,男人会吼叫,女人会哭泣。就有年迈的长者,在窗下静静地坐了,看窗外的雪,看天上的月亮。
这就是我们的母土,我们的大地,我们的村庄。我的祖先们一代又一代地在这里生活着、挣扎着,又享受着。用尽了他们的热爱、痛苦、疾病、收获、婚姻,给这一片土地点缀得,有花开、有花落、有风起、也有风寂。
我的村庄会从一场初雪过后,接次迎来一场又一场的雪。许是,旧雪还未彻底融化,新雪便会急迫赶来。村庄里的雪是带不走的,能够带走他们的只有阳光和风。村庄里的雪永远是新鲜的,是律动的,是有呼吸的,是一个个生命重叠而成的。他们很自信,有自己的自由,也有自己的力量和气场。
我常常想,雪也是有灵魂的。总是会适时地来掩盖丑恶和罪责,一次洗不净,就再来一次,直至把大地和村庄都洗涤得晶莹透明。
我常常想,雪也是有思想的。从不曾偏袒高地,也不忽略洼土。她偶尔也会绕过炊烟,躲过屋檐,她只是有风随风,无风就顺从自然。
我常常想,雪也是有情爱的。从不嫌大地的黝黑和坚硬,也不嫌村庄的突兀和繁杂。只要爱了,就义无返顾,就以身相许。且爱的不吝啬,不张惶,不弱势。
这个冬天,还会有多少场雪在村庄上飘呢?没有人知道。
问题是我们出的,而答案,在天空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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