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忘年交
我有一个忘年的朋友,我会时常的想起他。
他比我的父母的年龄还要大,我们认识的时候,我三十多岁,他已经六十多岁了。
他是一个老退休工人,也是一位老军人。
说来也巧,有一年深冬,父亲因高血压住院,临床有一对老夫妻,老头的病是心梗,他的脸色深红,视力很不好,腿也有疾,拄着双拐。老太太却手脚灵活,走路如风,喜欢爽朗的哈哈大笑,做一手好饭菜。饭时,老头会吩咐老伴,去回家做两份饭来,用下巴一指,给他们带一份。老太太就匆忙的站起来,连说好。拿起头巾转身就出了房间的门。时间不长,老太太就小跑着回来了,双手端着热腾腾的菜和饭,头巾上挂满了洁白的霜。两份米饭,两盘红烧鲫鱼,一个黄瓜粉皮凉菜。老太太还喘着粗气,下巴一抬一抬的招呼父亲来吃饭。
每逢这个时候,我都很感动,感动于这对老人的热心肠。其实,后来得知他们的生活很拮据很困难。两个人就靠老头一个人的退休金生活,退休金还不到一千元。
我去看床头别着的病卡,写着,电视台退休职工:朱学顺 。
记得这个老朱头总爱骂他的老伴,老犊子。有时候老伴也回他一句,老犊子,但他们之间的漫骂是充满深深爱意的,是风风雨雨过后,沉积下来的干净的阳光。老头躺在病床上,发号命令:去电视台报药费,去找台长签字,去买开塞露,去买煤,去到哪家随礼,老太太也毫无怨言,抬屁股就走。并且风风火火的一会就办得了,根本不象六十多岁的老人。
大多数的家庭都是这样的;夫妻间,有一个讷语,那一个就灵牙俐齿;一个懒惰,另一个就勤劳任怨;一个不出头,另一个就敢说敢为;一个久病缠身,另一个就硬朗健康。在家庭的小环境里,也是阴阳互补,高低平衡。我有时候深信,上帝是对的。
和两位老人时间处久了,才知道,两位老人并不是原配夫妻,老太太是在原配老伴病逝后才嫁给老朱头的,老朱头却是光棍到近四十岁才和这个老伴喜结良缘。老朱头原来是一名军人,抗美援朝时跟着部队,开到了鸭绿江,可是还没等到前线,我们的部队就凯旋了。回到了地方,那时侯,老朱头还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浓眉大眼,正要一展宏图。(这都是后来老朱头,无比豪迈地和我说的)
也正是那时候,老朱头有一个在我们小县城铮铮有名的哥哥,当时是县里的武装部长,远近有名的朱部长。这个朱部长不幸的是有一个智残的儿子,朱部长和他老婆白天都上班,这个孩子就没人看哄,朱部长就自然的想到了弟弟。并且答应给弟弟找工作,取媳妇。弟弟微笑着看着哥哥,一看就是十几年,微笑变成了苦笑,苦笑变成了哑然。哥哥嫂子说“有吃有穿的,总皱什么眉啊?”他就坚持着,把额上的眉舒了,可心里的眉却越聚越紧。今天明天,这个月下个月,今年来年,工作没等安排,婚姻也没有着落,哥哥却鹤然仙逝了。那个智残的孩子被嫂子领走了,不久也死了。哭过怨过之后,他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上一片茫然。后来他自己地区省里的上访,才谋得个电视台的看门人。后又经人介绍认识了现在的老伴。
有时候我会很深刻地想到命运。贾平凹说,“都是相同的瓷片,不同的是它们有的被镶到灶台上,每天都被擦得精亮 ;有的却被贴在茅厕里,整日浸泡在污水残垢之中。”有多少人在命运面前不得不低下头来。同时也很气愤于他的懦弱,屈从。兄长为父的前提是这个兄长要行的端站的直,视自己弟弟的美好青春白白流逝而不悟,只为自己的方便,只为自己的骨肉,我想这个有权柄的哥哥对于这个言听计从的好弟弟无疑是一个罪人!
老太太嫁过来的时候已经做了绝育,在世上这个老朱头无儿无女。
一个苦命的人!
在病房里,相处得久了,就有了感情。由于年龄的关系,我的父母管老朱头和他的老伴叫大叔大婶,后来,老太太就说“别叫大婶了,隔着辈分。”对母亲说,“就叫我姐姐吧!”结果,我就叫老朱头大姨夫,老太太大姨了。
不久父亲出了院,大姨夫也好了很多,也相继着出了院。
冬天很深的时候,年关就近了。大姨时常的来,还是爽朗的笑,每次来都不空手,不是水果,就是几串冰糖葫芦,再就是做了好吃的,自己还没吃一口,就匆匆忙忙的给父亲和我的女儿送来,褐色的头巾上冒着热气。由于冬天路滑,大姨夫很少出门的,他怕冷。有时候我也去他家,他的家很小,有一间房的空间,进屋是一个很小的厨房,锅炉也拥挤在那里,刚好一个人能勉强转身。屋里有很浓重的冰片的味道,知道那是速效救心丸的药味,大姨夫每天都离不开它。当时家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很小的录音机。问大姨夫,为什么不买个电视机啊?大姨夫趣说,不知道我眼神不好啊,可耳朵好啊!我们俩就笑起来。
隔一段时间我就去看看,看煤缺了没有,木头板子是不是已经用完?时间久了,我才发现大姨夫是一个级幽默乐观,心胸开阔,心思缜密,豪爽淋漓的人。我们俩在一起,也没了辈分,他时常的开玩笑。春节的时候,我用三轮车把他们接到我家,大姨夫乐的不行,嚷着要大姨找出新衣服来,大姨就忙着翻柜,大姨夫就骂,这老犊子,快点快点。在我家喝酒,我担心他的心梗,他却扬着手说,无碍无碍。他喝酒会出汗,很多很多的汗,把毛巾都擦湿了。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春天了,气温热起来。当时,我在冷饮厂上班,冷冻工,做冰棍雪糕。时间紧起来。记得很久没有到大姨夫家去了,很惦记他们。有一天,我正在机器前忙碌着,这时一个工友来叫我,说外面有一个老头找我。一个老头?心里纳罕得很。到门口一看,只见大姨夫拄着双拐站在阳光里,我急忙的跑过去,说“你怎么能走这么远的路啊?”他说,“是他家路口蹬三轮的给送来的。”我给他拿雪糕吃,他说,“不吃,只是很久没有看到我了,来看看。”时值中午,我就到财会那里借了五十元钱,对大姨夫说,“走我们喝酒去。”大姨夫说什么也不肯,我就象商量小孩一样的把他哄进了饭店的门。
夏天的时候,他告诉我他家新安了电话,电话的号码要我一定记好:不久又打电话告诉我大姨的女儿送给他们一台彩色电视机。字与字的喘息间,舒缓有致的语气上,我听出了大姨夫内心的喜悦。我就趣说,把不好用的眼睛睁大点,不然看不清楚图象。电话的那头,听到他呵呵的笑。
暑伏了,冰棍雪糕卖的格外的好。很久没有看见大姨夫了。巧的是一天下午突然停电了,我和工友们乐得象出笼的鸟,把工作服抛向空中。买了几合香烟去看大姨和大姨夫。进了屋,大姨夫安静孤独的坐在角落里。我故意的不吱声,也安静的坐在椅子上。大姨夫努力睁着没有多少视力的眼睛,沉默着。只十几秒的工夫,大姨夫就乐了,说,“是贵客啊,别装了。”然后就笑着叫出了我的名字。我们俩就哈哈的在这闷热的小屋里说笑起来。一会,他又骂起来,这个老犊子又上街了,整天的不着家,然后就说我,“不要买这些很贵的烟。”笑笑又说,“买便宜的不是能买很多吗!”然后又笑。吸上一支烟,然后小声说,“晚上在这吃,我有一只小鸡还吊在邻居家的深井里呢,你再不来,就把我谗坏了。”我说,“就怕把你谗坏了,我才来的。”不久大姨也回来了,看到我就急忙的到邻居家去取鸡,等大姨回来的时候,看大姨的脸色不对,就问大姨。大姨说,“这鸡不该咱们吃啊,放在深井里还能变味。”其实,应该愧疚的该是我,有一点好吃的,他们老两口都舍不得自己吃,是我来得太晚了。
一会工夫大姨就把饭做得了,大姨夫说,“把那瓶好酒拿来。”大姨很费力的在柜里翻出了一瓶竹叶青白酒。大姨夫一派豪爽的样子,说,“喝!”干杯,干杯,干杯!结果一瓶竹叶青被我们俩一扫而光。我担心起大姨夫的身体,他说,没事。这时候,大姨说,“你大姨夫就愿意和你喝酒,他高兴,等我的儿女们来了,就滴酒不沾,这老犊子就和你对心情。”然后就哈哈的笑。大姨夫反驳说,“他们来的时候不是正赶上我犯病吗。”然后就在桌子底下轻轻的碰我一下,又说,“就这一瓶酒也不够他们喝啊。”然后又很认真的问我“你说我也没权利,没金钱,你交我做什么呢”听了这话,我真的没法回答,我只看着那满杯的竹叶青,酽酽的,一口喝到肚子里,有种温暖的感觉,流变周身。
春天的时候,风大物燥,我和大姨苫好了柴垛;夏天的时候,暴雨聚来,我帮大姨淘尽院里的水;秋天的时候,去郊外买回白菜和煤;冬天的时候,给大姨夫送去帽子,妻子给大姨织上头巾。虽然,做的并不多,但惦记时常的在心里,觉得他们就是我的亲人,更是我的朋友,我不能缺少他们。
日子就象这天上的白云,飘忽着,流动着,变幻着,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又是一年的深冬,大姨夫不知道添了什么病,整天一言不发,谁也问不出一句话来,不会说话了。大姨流着泪和我说,“这回你大姨夫怕是真的要不行了” 。我看着漫天的飘雪,不知道怎样回答她。
过了一段时间,我又去看大姨夫,见他直直的躺在炕上,眼光呆滞,面无表情。就坐在炕沿上,问他“哪里不舒服啊?躺很久了,应该起来了,起来我们再喝竹叶青啊,不许放赖,又给你买来了香烟,起来吸一支吧”可是他一点表情都没有,象是什么也没听见。后来大姨也凑来说“你看谁来了?又给你买香烟了,说句话吧,你看看他是谁啊?你知道他是谁吗?”他还是没有丝毫的反映。就在我沮丧的点亮手里的烟的时候,我分明听到他说出了我的名字,真真切切,说出的是我的名字!我把脸转向一边,眼泪簌簌而下。大姨说“已经几个月没说一个字了”。我和大姨都泣不成声。
不久,春节来了,大姨夫在无语中度过了他人生最后的一个春节。当山野上草儿葱绿花儿含苞的时候,大姨夫安静的走了,我有着无比深厚感情的忘年交,永远的离我而去了,我送着他,一路无语。
后来,大姨又找了个新老伴,她的儿女们给他们买了新楼,几年以后,大姨不幸的患了癌症,也默默的离开了人世。
好象昨天我们还在一起煮酒畅谈,而今他却孤寂的躺在日渐寒冷的田野里了。
如今,深秋的傍晚,秋雨淅沥,打着窗棂,隐隐有声,象是我不尽的思念。在世上不知道还有谁会想起他,想起他的幽默,开朗,风趣。想起他被烟熏黄的手指,还有被磨得发亮的双拐;想起他喝酒的豪爽的姿态,还有与人为善的襟怀。
觉得没有人会想起他,连我也快把他忘记了。
一阵一阵的心酸涌上来,涌上来,
现在我除了吸烟,再也敲不出一个文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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