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村庄

首页 > 美文 > 情感美文/2019-01-21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混到一把年纪,我居然拥有了一个村庄。我满街的溜达,在阳光腾起的尘埃里,在牛马每天慢慢行走的土路上,在低低矮矮的茅舍前。我反剪着双手,从村东头踱到村西头,从日出踱到日落,像一头悠闲的牛。有时候也找一块快风化掉的石头坐会,或者蹭蹭身上的痒,让暖和的阳光晒热我潮湿的部分。我找到了一种从来没有的清闲,像早早丢失的童年,像小时候在沟渠里洗澡回来洗净了多年的尘埃。老了我的眼睛到好用了,我看见很多年轻时没有看到的东西,我逃离了村子,中年又踉跄回来。有些东西却没走,在那里一直等着我。

  我看见相识的不相识的和我一样的农民,他们肩上扛着铁锨或者锄头,腿旁跟着撒欢的小狗,我会说:上地啊?那些肥沃的土地在等待着他们,翻耙犁趟;玉米大豆高粱翘首着,草太盛了,它们直不起腰身;一些鸟也有些寂寞,等待整天低头在土地上的人,看他们被日子勒进肩胛;那些昆虫等待着,几只蛾飞出了它们坚硬的家,被割倒的绿草味道清甜;一些沟渠的水也在等待,是谁把它们一瓢一瓢的浇上焦渴的土地,它们听到大地喝水的声音。

  牛羊上山,我用目光送着它们,送出很远,我的目光是跳跃的,牛羊爬上山的时候我的目光早在山上了。有两头牛还回头看我两眼,哞哞地叫两声,我觉得它们和我一样都有种不可言说的情绪。远远的那棵柳树也在召唤着它们,挥着无数条绿色的手,柔软飘渺。有时候,我也拍拍黄牛的屁股,山羊的犄角,像拍拍我身上的骨头,我听到嗵嗵的声音。我不知道屁股下的石头是被我坐热的还是被很多年前的阳光晒热的。我的脚旁有一堆风干的牛粪,味道清香,很多的甲虫在那里寻找着美味。一对爬在一起的椿蟓沿着我的裤脚爬上来,它们在做着它们一生中最大的事情,悠哉悠哉,它们把我当成了一棵树。当成了一棵树,我就不好意思打扰它们,大地上的爱情处处都在上演,它们不学我们。

  村西头有棵老槐树,无数年了。我问过爷爷,爷爷说也不知道,他小的时候就这样。我看着不同的风刮过,树叶翻动着沙沙作响。槐树的枝桠歪曲横斜,我猜不出,哪个弯是南风刮得,哪个拐是北风吹得,哪些落叶是西风掠得,哪些树枝是东风砍得。风改变着树的形状,风一大槐树就呜呜的响,我找不到槐树的口和眼睛,但我相信它一定有。树上有一个鸟窝,很多年了,鸟也许早死在了迁徙的路上,那是一个飘摇的家,上演着昔日温暖的爱情,如今鸟窝成了槐树的耳朵,黑黑的,多年不洗了。

  老槐树下有一块很大很大的石头,听爷爷说那是块陨石,从天上掉下来的。我小时候摸摸还真的有温度,只是有时候凉,有时候热。多年的风从四面八方来,这块石头挡住了风的脚步,使风撵不上别的风,就拼命的拍打着它的棱角凸面。雨水也来帮助风,它们向来是孪生兄弟,雨点噼噼啪啪的砸向这块石头,石头疼得流泪,哭的悲恸,湿了整个身子,看不见它的心是不是也湿了。夏天灼热的阳光晒着它,幽凉的月光侵蚀着它,冬天凛冽的风撕扯着它。渐渐地这块在天空上发光的陨石变得圆润了,棱角消失。有人说这是时光的磨砺,岁月的风化。可我不相信时光岁月有那么大的力量,它们就像一团柔软的棉花。

  说起来,这块陨石的辈分很高,它是很多人的“干大”。小时候,家家的孩子都多,一群群的像出窝的小燕子,叽叽喳喳。爹妈怕孩子不好养活,就到处的认干妈干大。这块石头就给好多孩子当干大,一茬一茬的叫着,把人都叫老了,可它还没老。它始终默默无语,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也许它的心思不在这里,还在天上的时光里呢。我坐在这块石头上,人说,你怎么坐你干大的头啊?我说,我叫它很多年了,它一次也没答应过,它只是一块石头,它不是我干大,我常常骑在我爸爸的头上啊!

  我稍稍有了点个头记一点事的时候,爷爷就拿我和很多东西比。最早是炕沿,爷爷仰着头说,我的孙子有炕沿高了,然后是和炕上的桌子比,我看见了爷爷的快乐。后来和爸爸还有家里的牛马一起上地干活,种地,除草,趟地,秋收。我有意无意的和玉米比和向日葵比,春天的时候,我比它们都高,可是到了夏天一场雨后它们都长高了,都渐渐高过我。我是眼看着它们高过我的,我埋在那些庄稼里,远远地听到妈妈喊我的声音,妈妈的喊声夹杂在那些高高的庄稼浩大的私语里。后来我知道我高不过一缕炊烟,高不过一棵胡杨树,更高不过一声鸟鸣。我和牛马是一样的,只适合在地上爬行,我们的翅膀在孕育的那一刻就折断了。

  我悠闲地踱在村子里,看见很多的生人,我不认识他们,可有的认识我。他们太年轻了。就像那些新引进的植物。我看着他们,猜想着它们的父亲是谁,母亲是谁,他的家在东边还是西边,他们的家有没有狗或者耕牛。他们的脸都很细腻,手很白皙,我想他们一定不是我们村里的人,我们村里的人没有这样的。我看见很多的树生了虫子,有些叶子落下来,落在还温热的土地上,阳光更敞亮地照彻。一个老去的人躺在很多人抬着的漆红的棺木里,一行人吹吹打打呜呜咽咽的走过,村庄的房屋掩映在一片黄昏里,显得更加低矮。

  剪着手,我有时候会走向村子的南面,那里一定有几个渐渐老去的人站在矮墙下晒太阳,他们干完了一生的活,它们的眼里心里再没有事情了。所有的事情都拱手给了儿女。我有时候也靠在墙上或者坐在墙根,要几叶旱烟,卷一支烟卷。草有时候是绿的,有时候是黄的;土路有时候是黑的,有时候是白的;风有时候是南风,有时候是北风;太阳有时候在东边,有时候在西边。其实这些都不主要,主要的是我想知道他们每天都在看着什么,是有什么在召唤吗?或者它们在等待什么?夕阳落下去了,他们说:天黑了。

  有时候,我的眼睛在时光里有些模糊。茁壮的玉米在风里倾斜着,风从远方来,刮来很多物质。玉米甜甜的味道,谷子拔节的声音,河流清凉的滋味,牛羊慵懒的叫声,阳光斜射下来的光辉。当然还有一种远方的味道,山川河流的味道,有一种淡淡的檀木的味道,想必这股风经过了一片广袤的松林,也许风在那里驻足了很久,松柏想留住那些风,可是风是留不住的。在蜿蜒的坑坑洼洼的土路上,有时候,我能看见爷爷和爸爸从远方回来,扛着铁锨或者锄头,穿着离家时的衣服,他们还很年轻。他们好像不认识我了,走过我斜靠的矮墙,径直朝家的方向走去。我想不用人告诉,他们也找不错家门。

  鸡叫头遍,我醒了。羊棚里也有了咩咩的叫声,它们一定比我更知道新的一天是什么时候来的。我推开栅栏,路上还没有人,天上有颗星星还亮着,像一只眼睛一眨一眨的,我忘记了它的名字,我小时候它就在那里亮着,亮了无数年。一棵草都知道它还要亮多少年,但我不知道,有时候一棵草知道的事情要比我们多。鸡叫的声音浩荡而来,很像夏天傍晚大地上的蛙声,一浪一浪的。我仰望着天空,天空也有很多条道路,明亮洁净,蜿蜒曲折,飘飘渺渺。它们通向哪里,难道也是通向村庄的乡路?我们天上的村庄又在哪里?我觉得那里一定有我们的村庄,当我们呱呱落地的时候,那里就置设了我们美丽的村庄。那里一定有我们的亲人,欢实的牛羊,一季一季的庄稼,一缕缕的炊烟,一汪汪的蛙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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