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已过立冬，一场洋洋洒洒的雪不约而至。站在六楼高悬的阳台上，看着雪落在去年落过的地方，我想一年的光景也就这样了。候鸟早已飞走，五谷已经归仓，大地一片空旷，又一年的冬天站稳了脚跟。

　　中午，家人买回些菜蔬，有碧绿的黄瓜，粉红的西红柿，翠绿的豆角。我静静的看着它们，不由得想起菜园子，一个遥远的梦境。菜园子里生长着绿色，也生长着我稚嫩的童年，更生长着家人清清苦苦的日子，可是我再也找不到那个菜园子了。我想那个菜园子一定还在，可是它在哪里葱郁呢。

　　孩提时在祖父家。春天，隔着木窗格子已经看见大地上地气在渺渺韵动，鸡们在屋檐下刨着细土，在细土里打滚，洗澡一样。祖父说：园子里的土已经化有一锨深，该翻土了。

　　于是就找个好天，祖父，父亲，我和弟弟，一人一把铁锨开始给菜园子翻土，把土坷垃拍碎，湿润的新土有一种淡淡的清香。有一年，翻地到很晚，月牙升起来。我们看见黝黑的土里有一种很小的虫子，通体发着白光。就找了个透明的玻璃瓶把它们装起来，深深的夜里我爬起来看它们好多次。它们亮着，窗外的星星也亮着。后来，我和弟弟慢慢有了力气，可祖父却渐渐地没了力气。

　　把垄备好，就可以下种了，这是喜悦的事。记得香菜籽是圆圆的，自小就有香菜味；韭菜种子是黑的，反着亮光；黄瓜籽是白色的，两头尖尖；最胖的是倭瓜种子，圆圆鼓鼓的。我问祖母，我是什么种出来的呢？祖母说：是土坑里刨出来的。我和弟弟妹妹就笑，祖母也笑，祖母一笑就流泪花。

　　每天放学我一定先到菜园子里看看，哪个发芽了，哪个还默默无语。那时候才知道等待是很焦急的事，心都发芽了，可那些种子还不发芽。 最先发芽的是白菜，而香菜总是脉脉含情的犹抱琵琶半遮面。最后是芹菜，芹菜不该叫这个名字，一点也不勤快。不久，很多菜蔬就欣欣然的挤破泥土，一行行，一畦畦，像律诗一样整齐，一样新鲜，一样的有韵味。我想李白，杜甫，陶渊明就是一边侍弄着菜园子，一边写诗的吧。

　　茄子开紫花，黄瓜开黄花，豌豆的花最鲜艳，白里透着紫。香菜也开花，只是已经仲夏了。记忆里最先来菜园子里的昆虫，要数蝴蝶。小白菜刚展开叶子，就来了，起先是一只，隔几天是两只，追逐着，飞出很美的弧线。母亲说：那是梁山伯和祝英台呢。我最喜欢的是蝈蝈，深红脊背的火蝈蝈，叫声清脆长久，其实菜园子里很少有，我就放了学到麦地里抓，然后放到菜园子里，炎热的中午我听见它们在叫，我的心里也开了花，这是快乐的花，可到如今我也不知道这花是什么颜色。

　　最先入口的，当然是那些不爱开花的白菜，香菜，生菜，大葱，韭菜。鸡已经下蛋了，嘎嘎大，嘎嘎大地叫。就把太阳叫暖了，把雨水叫到菜园子里来。黄瓜已经用秸秆搭了架，须曼婉约着向上爬，就像幼儿稚嫩的小手。甜杆已经串了紫红的缨，像孙犁笔下站岗的哨兵。倭瓜总是很笨，慢慢地爬上了柴禾垛，疏朗地结上几个红倭瓜。我躲在一个高大的绿幽幽秧底下，端着搪瓷缸子摘幽幽，大姑扎着围裙推开木门叫我吃饭，我故意不吭声，急得大姑小跑着到土路上喊我的名字，我的名字满天都是。很久以后，那棵硕大的绿幽幽秧还在，可是大姑却不在了。

　　放了晚学，我喜欢坐在篱笆旁的花丛里读书，看渐渐长大的黄瓜，读一阕宋词。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看着一树的太平果，算一道数学题，想象牛顿坐在苹果树下漫长的等待。然后去草丛里捉蚂蚱，用一根线把蚂蚱的腿系上，看它着急的样子。把摞在一起的椿象残忍地分开，不叫它欺负人。捉一只蜻蜓喂它小昆虫，可蜻蜓就是不张嘴。如果不忘记，七月七会猫在黄瓜架下听天上的声音，可是总听不见，只听见无数叶子的沙沙声，无数果实的坠落声。

　　韭菜被一茬一茬地割，可韭菜没有喊疼，还依旧的生长着自己。 辣椒默默地在土里酝酿着脾气，大地是平和的，在平和的养分里，辣椒生长着看不见的火焰。白菜像一个少女，一层层的包裹着自己，那样小心翼翼，为了遥远的爱情，诺守着古老的纯洁。苦瓜长了很多刺，告诉人们有时候苦也是一种甜。玉米在梦想着可爱的孩子，在它丰满的臂弯里，孩子也是另一个自己。

　　在一年年菜园子的枯荣里，我慢慢地长大。学会了翻地，播种，除草，收获。知道了节气里的很多故事，各种蔬菜的生长天数。更认识了备垄的镐，除草的锄头，辘轳和篱笆。我想菜园子是一本无字的书，是上帝伸进每个家里的手掌。 它是最初喂养我们的粮食，也是我们最初的精神家园。小小的菜园子生长着绿色，生长着诗意，生长着亲情，生长着最简朴的哲学，它是我们没有围墙的教堂，是我们可以深呼吸的地方。

　　透过茫茫飞雪，依稀看见，在无数场雪的远方，在一条河的彼岸，我的菜园子还在。黄瓜碧绿，柿子深红，茄子肥硕，火蝈蝈震动着薄翅一直在叫，梁山伯和祝英台永远在幸福地追逐。恍惚间自己又活回少年，我的祖父，祖母，父亲，叔叔，大姑都在，我们一起劳动，也一起欢笑。在枝繁叶茂的菜园子深处，我恍然又听见他们亲切地唤着我的乳名，我的眼泪簌簌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