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家店

首页 > 美文 > 情感美文/2019-01-21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远方的朋友,我时常看到你描写家乡的文字,欣赏到你拍的家乡图片,我是羡慕的。有时,也会想到自己的家乡,虽然没有你的家乡美丽富饶,没有名山大川,江河湖泊。更缺少文化底蕴。但她毕竟是生养我的地方,我活于斯,也会葬于斯。俗话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是家乡的五谷养育了我,是家乡的风俗塑造了我,是家乡的亲人陪伴着我。这里有我割不断的脐带,有我梦回千转的乡愁。

  我的家乡是黑龙江省明水县的一个小村庄,你要把地图放大无数倍才能看见——关家店。她甚至没有经纬度,就像一粒微尘。这个古朴的小村庄拢共有五六十户人家,都靠种地为生,庄稼就是他们的命根子。他们跟着节气的脚步一年又一年地生息着,他们敬畏苍天,也敬畏雨水。他们在四季的章节里,品读生活,也品读苍生。他们不喜欢深奥的东西,只喜欢简单质朴,一株草的欢心也是他们的欢心,一头牛的悲哀也是他们的悲哀。黎明一只鸡叫,全村子的鸡都叫;夜里一只狗吠,全村子的狗都吠。

  家乡属于半丘陵,有舒缓的坡地,也有一马平川的原野。记忆里:我曾在山坡上放风筝,一根长线牵动我童年无边的遐想。也曾像父亲一样在田垄上撒下种子,就像种下一行行希冀,期盼着一年的好收成。无名的小河我曾在那里洗澡濯足,坐在河边我注目一层层涟漪,思绪却跑出去很远。村里的居民有汉族,满族,蒙古族。漫漫岁月里彼此相爱通婚,爱情是不受种族,肤色,语言约束的。人们过早忘记了自己的姓氏,是爱新觉罗还是乌兰?村子里的大姓是沈家,贾家。不知道我的家乡为什么叫关家店。等我慢慢长大,等我想要了解家族的一些兴衰的时候,我的祖父已经不在了。

  家乡的人都极朴实,甚至有点傻味。来了不相识的人,他们会主动上前询问,找谁家,指给你,甚至看你还绕不明白,就会领着你到人家门口,还要提醒你,他家有只大黄狗啊。邻里家谁家做好吃的,都要端上一碗,隔着篱笆或墙头递过去。谁家有了红白事,全村都要来。喜事就陪着笑,白事就陪着抹眼泪。 遇到西装革履,有派头的人,他们是羡慕的,并不太愿意和这样的人搭讪,他们有点自卑。等遇到的人走远了,他们会自嘲地笑着说:别看油头粉面的,他们可不知道谷雨忙种麦,寒露不生田。

  家乡的男人大都宽额,浓眉,鼻挺,肤色黑红。宽肩,熊腰,有一双长满老茧的大手,一双大脚能把土地踏出声音。他们不喜欢复杂,不喜欢拘于小节拖泥带水,他们是烫热的一壶酒。家乡的女人皮肤略显粗糙,不爱描龙画凤,细腰肥臀,说话爽快,干活麻利,行事泼辣。她们不喜欢扭捏作态,不懂得伊人凭栏的小抒情,她们就像一株株玉米,皮实茁壮有飒飒风姿。他们大都不知道孔子老子孟子,只知道布谷鸟叫了就该种地了。杨树叶子黄了,就要秋收了。一辈又一辈的人把自己深埋在庄稼地里,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忘记了准确的日子。春天是一粒粒种子领着他们走向田地,秋天是他们领着粮食走回家里。

  一个地方一个风俗,一个地方也有一个地方的方言。我的家乡也有很多方言,这方言是在异乡的一种亲切,是挥起拳头对老乡的问候,也是家乡人特有的印记。我们管昨天叫夜个,我们说嗯呐,就是对的意思。说一个人不务正业散漫,就说他吊儿郎当。说这人办事拖沓,就说他磨磨唧唧。叫孩子不叫孩子,叫小嘎。说喜欢,就说稀罕。说一个人有能力,办事有办法,就说这人尿性。无数的方言就像家乡的腐殖土,厚重而又亲切,我们可以没有名字,没有姓氏,却不能没有这些方言,和年龄一起长大的土语已经流淌在血液里,长在骨骼中,是我们一生最质朴最生动的容颜,是一生永远扑打不掉的脾秉。

  家乡的土地上一年又一年的种植着大豆,玉米,高粱,麦子。如今杂豆的价格偏高,人们又改种红小豆,黑小豆,芸豆。他们在政策面前是无助的,就像一群麻雀,盲目地起起落落,拿不准心思,政策的风吹皱了他们的羽毛,风一大他们就有些踉跄。小时候,家乡整片整片的麦子,大地上最抒情的植物,像金色的海洋,一浪接着一浪地涌向村子,涌向天边。可是现在已经找不到一株那么诗情画意的麦子了,站在地垄头的稻草人,成了落魄无魂的将军。如今绕着村庄的是无边无际的玉米,浩浩荡荡。扬花时节有淡淡花香,随风飘进农家的院子,飘进每个乡下人的心里。他们说:这是大地上爱情的节日。

  孔老夫子教育我们:多识草木鸟兽之名。他告诉我们,大自然里有和我们一起长大的植物昆虫,它们也是我们的朋友,都是大地上的公民。远方的友人啊,让我领着你到我家乡的田野上走走,让我介绍一些最质朴,最简单的朋友给你吧。上苍总是宽厚的,最先长出来的,是最初喂养我们的粮食。水芹草,味道有点淡,但蛮可以包一顿饺子。野韭菜绿油油的满山都是,割回家煎一盘韭菜土鸡蛋。还有那辛辣的小根蒜,是頗提胃口的。荠荠菜,鱼腥草,灯芯草都是清火利尿的好植物。麦冬加一点柴胡熬着汤喝可以驱寒温胃。长着锯牙齿的是婆婆丁,它的种子会带着你的遐想飞到远方,叶片上有一层白灰灰的是灰菜,长着长着它们的新叶就魔术般地变粉了。迎面来的,还有狗尾草,野燕麦,猪耳朵草,马蹄莲,车前子,它们慷慨地喂养我们的同时,还要喂养牛羊,猪,兔子,还有那些无数的虫子。

  朋友,如果你有耐心。我还是骄傲地介绍一下我们这里最有名的一种草吧,它的名字叫乌拉草,它生长在草甸,沼泽的地方,属于多年生草本植物,一簇簇丛生。其叶细长柔软,不易折断,具有保暖防寒的作用。家乡的漫长冬季,大雪漫漫,寒风肆虐。是它从地里柔软地走进了挂着冰凌的农家,走进了一双双靰鞡鞋里,更走进了每个人的心里。俗话说:脚暖心自暖。是它铺垫在足下,在朔风猎猎的寒冷里呵护着一双双劳动者的脚。它们只是一种普通的植物,却有一颗最具温暖的心,给人们制造氧气,更制造温暖。根深蒂固地生长在一代又一代心灵的田野上,永不枯萎。它是世间最让人怀念的草,让人永远想起它就想起温暖的草,让人一代代感激的草。

  伴随着植物一起生长的还有那些虫子,冻掉下巴的寒冷冬季里,那些细小的卵却存活下来,小河融化,地气蕴动,土地苏醒,它们就在深土下面,败叶的下面慢慢地睁开惺忪的眼睛,好像就做了一场梦,好像就梦到几场雪,草就绿了,鸟就来了。为此,我常常对上苍心怀感激,那些看不见的道恒,那些言说不明了存在,我们睁眼也罢闭眼也罢它们都在那里。最后我知道,一株草也不为我们所生,一只虫也不为我们所死,上苍永远是对的。最先看见的总是那一只白蝴蝶,其实春天还没有真正的到来,可是它已经来了,飞得有些急促,慌张,像一个莽撞的孩子。会给人们一点感动的是蚂蚁,它们很浩荡,觉得世界也是它们的。它们分工明确,从不抱怨,也不推脱责任,一心一意干好自己的份内事。蜜蜂总是最勤劳的,飞出很远采蜜,给我们一种无言之教。连文人做梦自己都变成了一只小蜜蜂呢。

  蚂蚱在草丛中最多,人一走过脚旁腾起跳跃的总是它们,有的跳很高,有的跳很远,还有的展开翅膀唦地飞得无影无踪。蝈蝈矜持很多,喜欢和人捉迷藏,在茂密的草丛深处,在一片肥大的叶子背面,它们叫热了大地,也叫亮了孩子们的眼睛。田鼠是过日子的好手,谷物成熟村民还没秋收呢,它们就已经开始行动了。大豆,高粱,谷子它们都运到家里,它们永远比我的乡人富足。其实,乡人也并不把粮食收拾得过于干净,总有些玉米棒子被人忘记了,总有一块地头的豆子忘记了割,总有几个向日葵的花盘落在地里,这是上帝的旨意,冥冥中人们无告自知。

  每家都种着菜园子,菜园子分两块,屋前一块,屋后一块。屋前的种些西红柿,茄子,甜杆,菇娘,黄瓜,种上几垄大葱,香菜,生菜,韭菜。还要种几棵向日葵,让它们最先接近阳光,也最先接近人们的笑脸。后屋的主要种些卷心菜,糯玉米,马铃薯,柴火垛旁种几棵倭瓜,让它们慢慢往玉米秸秆垛上爬。总是那样屋前的阳光多些,屋后的雨水多些。人们去南园子多些,去北园子少些。家家都养鸡,仓房的前面都有几个用稻草编织的鸡窝窝,有的母鸡有脾气,失踪一些日子,让人猝不及防又喜出望外地看见这只母鸡领回一窝小鸡。鸡都有名字:芦花,疙瘩,红尾,花豹。也养猫,一只或两只,它们慵懒地躺在土炕头上,或猫在炕桌子下面,最幸福的是它们。狗总是看家护院的,生人来了,汪汪几声;熟人来了,摇摇尾巴。

  牛和羊已经成为家庭的一员,哪个回来晚了,哪个生了病,主人都会惦记,更会延医用药。它们的身影也是家人的身影,它们的病痛也是家人的病痛,慢慢地都融入了家里。人们是鸡叫醒的,白天是一头牛引领的,傍晚是听着蛐蛐的催眠曲入眠的。夕阳落幕,人们回到家里,先喂的一定是猪,鸡,牛羊。然后才是自己,那些牲畜休息了,人才诸事落闭地休息。一只山羊的回眸也是人的回眸,一头牛的咀嚼也是人的咀嚼。我总认为:羊是智者,牛总心怀悲悯。黄昏时分,总让我想起《诗经》:“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的韵味。

  乡村是有记忆的。关家店有棵老榆树,树冠苍苍,夏天长满深绿的叶子,秋天一树的金黄。粗大的树干纵裂,粗糙。像一位沧桑的老者,长在这里多少年了,谁也说不清,它活得已经没有年龄,无数的风雨经过,无数的兴衰上演,它都是见证者,但它总是默默无语,它的话一定说给了白云,说给了小河,说给了夜空里的星星。它是无数孩子的干爹,是小小村庄的守护者。父亲说:他爷爷曾爬上这棵榆树,吃过榆树钱,我爷爷也这样说。 村西头有个石磨,如今早已是一个古董,风中雨中它稳稳地站在那里,棱角早已被岁月磨圆,咕隆咕隆碾碎谷物的声音像一个遥远的梦境,它目睹一茬茬的庄稼收回来,在它的手掌里,麦子变成面粉,谷子变成小米,苞米粒变成玉米碴子,喂养着一代又一代的庄稼人。它还看见一个壮年的男人慢慢的背就驼了。一个小姑娘慢慢长大,蒙上蒙头红被异乡的一个小伙子娶走。还看见一个渐渐长大的孩子,背着书包每天都经过它的脚下,可是有很多年看不到他了。它想:人也是一茬茬的庄稼。它的梦有些飘忽,常常梦到自己年轻的时候,就像那个男孩子。它常在夜里醒来,也常在白天睡去。

  再远一点的西面,有一片松柏地。我的先人还有一个村庄,他们住在隆起的家里,家就像一个个饱满的乳房。他们看着自己生活过的村庄,早晨鸡叫醒家人,也叫醒他们;傍晚蛐蛐唱起催眠曲,他们也和家人一起安睡。一只狗的叫声,他们倍感亲切。一弯月牙的夜里,他们展开丝丝回忆。几何时,麦子涌动着波浪,玉米正孕育着的花粉,大豆次第怒放着紫色的花朵,他们依稀看见他们的子孙迈出的步伐和频率还和他们一样,古铜色的脸庞和宽厚的肩膀还和他们一样,那低沉的几声呐喊也还是他们的声音,挥舞的臂膀还是他们力气。他们很欣慰,如同四野的一阵阵檀香。他们永远不曾远离,一切都在炊烟里。我想:他们势必经过了清澈的源头,经过了我不相识的草木,群山。就如同一条溪流,他们躲过了坚硬的石头,在低洼处盘旋,激起洁白细小的浪花,就像善良,纯朴,简约一样,灌输着子孙,滋养着子孙。

  尊敬的朋友,如果你从远方来,我会领着你到关家店走走。这里实在没有啥更现代的东西,更缺少旖旎的风光。但是我很骄傲,骄傲的是我活在这里。夏天你来,那就放上木桌子,打开菜园子的柴门,拔几棵大葱,摘几根黄瓜,揪几个茄子,还有生菜,苦苣,毛葱。锅里烀上土豆,倭瓜,糯玉米。陪着我们的是叫不出名字的花朵,紫色的,黄色的,蓝色的。蝈蝈弹奏吉他,远处河里的青蛙敲响鼓点,你也许会忘记今夕何夕,恍惚得像一个梦吧。要是你秋天喜欢远足,那就到北方来吧。我领着你看看真正的层林尽染,稻子金黄,豆子褐色,玉米还深绿着呢。一块块,一畦畦,如同大师的水彩。一排排的杨树叶子泛黄,像一排排哨兵。路旁的扫帚眉在秋风里翩翩起舞,就像热情的迎宾。你看山上也有轻盈的白云,那是羊群。还会看见落在草尖上的蜻蜓,豆娘。更有在落叶上行走的天牛,独角仙,七星瓢虫。

  作为北方人,我还是最喜欢冬天。也许你来,当我们聊得正欢,就像火炉子上烧开的水壶。可是一推门,一场雪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纷纷扬扬,门外的雪已经有两寸厚了,那些雪起伏在木栅栏上,跳跃在杨树的枝桠上,也落在红纱灯上。你不敢落脚了,你怕踩疼了那些洁白的精灵,你的心瞬间变得软了,你的眼睛里只有雪了,一下子你会回到童话里。晚饭,我们就坐在土炕上,我刨出埋在冻冰里的年猪肉,切上白白的酸菜,咱们来一盆地道的汆白肉。还要一盘大鹅炖土豆干,一碗大豆制作的干豆腐,一盘粘豆包。别急,还要烫一壶家乡的高粱酒。我和你说:种子,拔节,扬花,节气,年景。你和我说:梅雨,沈园,青稞,木槿。我说:家乡的冬天也有花开,那是窗花。你说:还有更盛大的花,那是雪花。

上一篇:粘豆包     下一篇: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