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母亲49岁不是说母亲今年49岁，而是母亲是在她49岁时去世的，她只活了49岁。

　　母亲的去世是在1989年7月15日下午的两点多。

　　母亲去世至今已近24个年头了。24年里，心里一直惦着给母亲写点什么，可尽管我写过好多零零碎碎的文章，报刊杂志上也刊登过一些，但干涩的笔尖从未触及过有关母亲的字眼，有关我的母亲的词句。这一直让我活在对母亲刻骨的愧疚里。

　　课堂上，我又一次让学生练习有关“感恩母亲”的作文，并讲了一些诸如母亲养育我们的艰辛，我们要不忘母恩的类似冠冕堂皇的提示语。学生一个个貌似感恩的样子开始描画他们各自的母亲了。我站在讲台上想到自己刚才的话心里很是不安起来，像是突然袭来的强刺激一下子刺中了我虚妄的心里那遥远的软，关于母亲的一个个碎片又一次鲜活起来，我试将那些凌乱粘合起来。

　　母亲出生在平罗县渠口乡新桥十队，原有兄妹七个，老七（我的五舅舅）是在给生产队放羊时羊掉进了黄渠，他因救羊淹死在渠里。老二（我的二舅舅）文革的时候参与武斗脸上被乱枪击中，也算是个残疾人了。后来我的三舅舅打工时又被车撞死。据说外爷爷（外公）也是在母亲十几岁时候就得病过世了。

　　大了的时候，我们弟兄经常骑自行车到外奶奶（外婆）家串亲戚。可一直以来，我看到的母亲的娘家总是很拮据，可谓家徒四壁，周围的环境也很差。母亲真的是从小出生在贫困的家庭，少年丧父，期间，又先后失去了几位亲人。这些让我能想的到作为一个女人，我的母亲，她的痛苦、她的压力、她的艰辛。

　　可是在我的印象中，只活了49岁的母亲一直是那么开朗，自信和幽默。

　　我的家庭是一个工农结合的家庭，父亲一直在建筑公司上班，城市户口，挣着工资，母亲在生产队劳动，包产到户以后就在家种田。

　　父亲是建筑工人，又是领导，他们建的房子大多在外，所以父亲常年不见回家几次。我们兄妹几个可以说都是母亲一手拉扯大的。对于这一点，我们却从来没听过母亲对父亲的抱怨。包产到户以后，我们兄妹几个高高低低都在念书，母亲就一个人种着16亩地，尽管一个人种地，但母亲却从不懈怠。每年地里种的作物也很杂，对农村来说，吃的方面我们什么也不缺。家里种田的牲口及农具就是一头瘸了腿的老牛和父亲亲手做的工具。母亲，一个妇女，犁田播种、淌水收割样样精通，像个男人。每到淌水的时候都要淌一夜，母亲只拿个手电筒，从不害怕，也不求人。

　　每到假期，尤其是八月份，我们几个就帮母亲在田里干活，记得年年好像都是给黄豆除草，刨菜地，一遍一遍地刨。秋天的菜像是娃娃的头发一样，总是长得很快。菜长起来了，我们也就开学了，每天又剩母亲一人留在田里了。就是每个秋天在田里干活的日子里我发现母亲是个非常幽默和智慧的人。尽管母亲一字不识，但她会经常给我们讲鬼故事，讲无常，讲阎罗王的来历，讲王母娘娘，讲十殿王。我脑子里有关西游记最初的一些印象就是从母亲那里听来的。在八月的大太阳下，母亲还给我们讲薛平贵与王宝钏，铡美案的陈世美，三滴血等秦腔故事。母亲讲故事很流利，都不带重复的。她尤其擅长讲笑话，常讲一些原来生产队和文化大革命时的事情，我觉得那些笑话有她自己创作的成分，听起来很是幽默可笑，母亲在讲笑话的时候语气也很会夸张，常常效果很好，我们总是笑不自已。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琢磨，一个一天书没念过的农村妇女，说话竟然此幽默，甚至是滴水不漏，有时还很智慧，这是她怎么学来的呢？我也常遗憾，当时怎么就没有用笔记下母亲那些幽默智慧的语言，以致母亲这一优长我都无法举出一个有说服力的例子来印证一下。

　　由于是工农结合，一头沉的家庭，我的家庭各方面条件还是走在别人前头的。可是我们兄妹几个也一直穿着母亲做的衣服和鞋。从记事起，家里就有一台上海牌缝纫机，家里的穿穿盖盖，缝缝补补都是母亲和这台缝纫机的功劳。虽然觉得母亲做的衣服不好看，但我还是穿母亲做的衣服穿到了上高中。平时母亲还帮助亲戚及周围邻居做衣服，补衣服，那台上海牌的缝纫机今天还在老父亲那里。

　　常年的劳作，使母亲身体早早就患上了痨疾，母亲起先得的是气管炎。一到冬天就咳嗽不止，而且很厉害，遇到天寒刮风，母亲的咳嗽往往一夜不停，让人不安和揪心。至今我总是觉得一年四季母亲都不离药。我好像天天放学都给母亲买药，买的最多的是去疼片和氨茶碱两种药。

　　我们慢慢都上大学了，成家了，母亲的病也大了，最后发展成了肺心病和肺气肿，母亲的离去是有先兆的。那年的七月开始住院，住了十几天后情况好转，我们都放心了。正值割麦子的季节，15号那天中午我们睡在家里等收割机，父亲突然回来了，带着哭腔说“你妈不行了”，我们几个翻身就往医院跑，我骑着自行车第一个到了医院，到病房一看，母亲躺在那里。我用双手抱着母亲的头，母亲散乱的头发还冒着热气，我喊着“妈、妈、妈——”，可母亲真的是再也没有一丝声息了……

　　49岁，多年轻啊，儿女的福还有多少没来得及享啊！

　　现在，我的妻子也已四十过半，可年轻的全然不像是四十岁的人。在我的印象里，母亲一直是中年妇女，甚至是老太太的面容，好像她从没年轻过一样，衣服也从来没换过几件，总是灰灰的旧旧的。如今，和妻子每到商场买衣服的时候，碰到卖中年妇女或老年人穿的衣服的柜台前我总是潸然泪下。我试想着这件或那件如果穿在母亲的身上一定好看，母亲也一定爱不释手，心里想着这是我儿子我媳妇给买的衣服啊。逢年过节看着满桌子的菜，我也在想，活了49岁的母亲就是在阴间也不会见到的，多想让她亲口尝尝海参鱿鱼，大肉大虾。更想着让母亲和我们一起住在这宽敞的楼房里……

　　但这又是多么奢望而不可及的事啊。

　　母亲不在已二十多年了，留下的78岁的老父亲除了孤独，身体还算硬朗。我只能想，母亲没吃到的，没穿上的，没用过的一定让还活着的老父亲吃上、穿上、用上。

　　49岁的母亲啊，此时，就是用任何华润的笔，我也难以缝补起你49岁短暂生命的每一块补丁！我惭愧，我的笨拙和渐失的记忆竟然忽略了你49岁的每一个曾经，每一个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