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山在五十岁时萌发了一个很正经的人生理想——给儿子买套房子 。

　　秦山说这话时手里玩着两个一阴一阳的太极球，摸得铮亮的玛瑙球子在手上来回滚动。他背微驼，两鬓白发，老婆歪在床上缝活计，针尖穿过豆粒大的钻珠缝合在一紫色的泳装胸罩上，女人很专注，似乎没有听到秦山的说话。

　　秦山觉得自己的声音还是不够给力，他的身体挨过来，一双鼠眼在老婆的大腿上逡巡，继而腾出一只手朝胸脯进军……老婆刚好抬起头，贴在嘴唇上的线头“呸”地吐出来，恶狠狠剜了男人一眼。

　　老婆这一眼，生生把秦山撩起的火苗子给压了下去……唉，秦山揪一把蓬乱的头发悻悻回到里间。

　　你个吹风嘴，前世和钱有仇呢！老婆夹枪带棒的数落终于让秦山啪啪敲起了桌子：住嘴，败家娘们！

　　玩得是有点疯了，秦山自知对女人对儿子有愧疚呢！儿子小山二十七八了，还没说个媳妇，昌吉大街生活了五十年，秦山这厮玩了三十几年，玩啥？说说不着边际的大话吧——珍惜古怪奇，秦山都不放过，玩石头，巴林寿山青田秦山黄龙玉石把纹路肌理秦山都吞到了肚子里，玩钱币，刀币布币方孔钱，秦山的专业程度是用卡尺量用微米计算钱孔之间的距离，至于那古瓶古钟古家具，怀表闹钟掏耳勺之类，便是秦山玩意之中的杂耍，秦山悠而啷当晃到了昌吉大街，博古斋的西周老板总要揽过他的肩膀：山儿，搁个眼睛！什么新鲜玩意！不服不行呀，秦山腰里带的，手上拿的，就是开门儿的物件，瞧瞧，红珊瑚，孩儿面，松石顶子，蜜蜡的佛头！西周看的眼里放光，咽了口唾沫，知道秦山眼睛都不眨，没有卖的意思，也就没有打探价格，用西周老板的话说，秦山这辈子，从来不知道和钱较劲，扒房子逮蟋蟀——就是个玩儿！

　　晚班的出租车两点到家，秦山六点早起要到旧物市场了，老婆自然不会给他准备早饭，老婆说他是让那些旧东西勾魂了，不吃不睡玩儿就可混个半饱。儿子小山还算懂事，小山用从厨房偷出两个馒头塞给爸爸，嘻嘻，吃！望着小山憨憨冲着自己傻笑，秦山的馒头难以吞咽。小山是自己心上的一块伤疤，这辈子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勾当，怎么好端端儿子就不争气呢？小山模样倒还齐全，就是心智不要强，初中没念完就回家了，不惹祸，老老实实在家呆着，最近在泳装厂找了个跟车的活儿。秦山一直觉得儿子不长进责任在他自己，都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秦山自认为自己智商不低，一个人可以对付两个二流象棋高手，唉，关键是临门一脚，臭，臭的就像中国足球！

　　临近晌午，利剑似的雨点急急地钻，秦山顺势操起刚买的铝盆扣在头上没头没脑地奔跑，这一天秦山无功而返，往常这个集市上，秦山总能踅摸几样有点意思的小物件，一枚小铜钱，两个枕头顶，最不济也要弄一对鸡心核桃在手上搓搓，想想当年水沟胡同地摊的那些货色，一水的青花掸瓶茶叶罐，花梨的笔筒，紫檀的脉枕……伸手就可触摸五百年的尘土，可惜秦山那时候穷呀，穷的连一根冰棍都舍不得买，开出租赚的几个钱一部分交给老婆，私藏一部分就是撒谎唬老婆，撒谎这活儿不好干，秦山这辈子最不愿意做的事情就是在女人面前撒谎！

　　下了小客儿秦山才发现铝盆忘在了车上，秦山灵机一动，打了一辆出租就去追赶小客车，紧赶慢赶总算追上了，铝盆安然无恙，秦山顶着铝盆回家，老婆意外的脸上有喜色，老婆说，买了几十年的物件，就这一样用得上！老婆又问秦山这盆花多少钱，秦山说五十，啊？老婆满脸惊诧，不……不……是二十，秦山一激动差点把追盆的三十也招了。见女人殷勤地张罗饭菜，秦山就知道有事要商量，果然，啤酒盖子还没启开，老婆就说话了，唉，有人给小山提亲了！哦，好事呀。秦山夹一口酒问那里的，老婆说是辛庄子的，家里有房，用不到我们，姑娘长得也可以，就是……就是……就是什么，秦山有点急，老婆支支吾吾地回答说，一条腿不好使。秦山满脸通红，气的一拍桌子，残疾呀，不行！不行又怎样，你有什么，连个狗窝都没有，孩子没文化，前院的英姿倒是齐全，也看上咱小山的实在，人家要楼房，你有吗？老婆连珠炮似的一梭子又把秦山弄没电了。

　　是呀，秦山这辈子就是喜欢东西，不喜欢钱呢，若是喜欢，二十年前就该有钱了，那时候秦山的一枚北洋小银毫被台湾的一个藏家看中，据说此人是一军阀的后代，当时开的价钱完全可以让秦山换一套楼房，秦山没撒手，藏友们说秦山有病，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现在别说换楼房，厕所都没了。秦山没悔过，楼房他有，那枚钱他就没有！秦山还有一次发财的机会就是那场车祸，一辆出租车追尾把秦山撞的头破血流，抢救室里苏醒过来的秦山一摸裤腰就嚎啕大哭，大家伙以为秦山是疼痛难挡，谁知道秦山是哭身上的那块玉貔貅，碎了，秦山的心也跟着碎了，秦山有气无力地把司机小子叫到身边说，兄弟，医药费你甭管，你有心，就给我找这个玉貔貅！司机鸡啄米似地点头，活该秦山和那物件有缘，那小子不知道怎么竟然找到了与之类似的一个玩意。车祸不了了之，事后老婆骂秦山脑袋让驴踢了。

　　我秦山的儿子绝不能娶一个瘸子当媳妇！秦山扔下这句话时心里鼓胀了难以言说的疼痛，他不愿意卖东西，几年前一个朋友摘下了他脖子上的白玉葫芦，秦山的魂就丢了，那一次老婆做大手术，卖玉的钱是付了手术费了，老婆出院了，秦山却心病难医。秦山有一个早年的真皮皮箱，里面珍藏这自己得意的几样宝贝，粉彩的墨盒，掐丝法郎的耳坠，雕木瘤的卷筒……秦山小心翼翼打开，摆放，在灯光下，在黑暗处，变换着不同的角度摩挲着，喜爱着，多少买家惦记呢，秦山都没有应承，这是他的命，卖了，命就没了。得来每个物件上的经历就像一场惊心动魄的战争，秦山可以如数家珍，有人问过他的八字，一拍即合，真的就应了人家的意下了，战术要领以及攻防转换的格局秦山不懂，但最后的胜利者都是秦山他自己，秦山忽然觉得前世他就一皇室后宫里的忠实的仓库保管员，否则千山万水那物件如何要沦落他手上保管呢！

　　中秋节的前一天，秦山的家里迎来了一位戴前进帽的客人 ，在来之前他已经向老婆发话：辛庄子那门亲事绝对不能答应，老婆白了他一眼，说他的屁放的一点味都没有。前进帽一幅神秘莫测的样子，老婆对来找秦山的客人总是代答不理的，前进帽上前与秦山握手，那一刻，秦山暗吸几口气，像是家里来了劫匪，很惊讶。

　　几样杂项摆放在八仙桌上，前进帽的目光秋风扫落叶般一一掠过，摇头、叹气，眼珠子失望地转动，秦山心里明白，这家伙能耐不小，这次是绝对要摘他的心尖子的。秦山挑战似地搬出自己的真皮皮箱，打开的一一瞬间，前进帽一激灵，眉头皱起，用指尖压住嘴，似乎怕有声音不甚流出来。还没到晚饭时间，前进帽就勾肩搭背地拉着秦山去吃饭。

　　天色渐渐发黑，秦山的腿已经发软了，他的心尘埃般徐徐降落，又一下子被掏空，他记不清在酒桌上和前进帽做了怎样的交涉，又怎样一脑子糨糊仰头把一杯酒喝下，反正只是一个点头，一声应答，他就被前进帽领进了一间宽敞整洁的房子，他在屋里扫了一圈，屋里很干净，一切有序而整洁，客厅厨房卫生间，秦山逐一做了检查和摸底，秦山伸手摸，抬眼看，像是享受自己梦里的天堂，因为他知道，过不了多久，这里的主人将是自己的儿子小山和他的媳妇。

　　秦山撞开家门的时候已经是午夜，小山一把将爸爸抱住，秦山捶着小山的胸脯一字一顿地说：儿子，前院英姿那丫头我们娶定了！说完，脖子一歪，靠在儿子肩上，眼泪顺着脸颊哗哗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