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的农村，天空是淡蓝的，空气带着泥土的清香，河水清澈见底，风走过身边，像一种轻柔的抚摸，懒洋洋的舒适……

　　夏夜，月的清凉缓解了白日的燥热 ，墙角经常传来虫子时而聒噪烦人，时而催眠曲似的清歌。

　　宛儿和弟弟妹妹在院子的凉席上，笑闹着等娘回来。娘是村子里的赤脚医生，夜里也会出诊。

　　夜慢慢的静下来，身边传来弟弟妹妹熟睡的呼吸声，宛儿也闭起眼睛。

　　朦胧中传来娘的脚步声，宛儿困倦中，懒得动。

　　“哟，都睡着了！”看着地下睡成一排的姐弟四人，娘放下急诊包，把三个弟弟妹妹一一抱进屋，放在床上。

　　宛儿听着娘的动静，却一声不吭。

　　娘推了推宛儿，柔声喊：“宛儿，醒醒，去屋里睡了……”

　　玩儿故意装着沉睡中，没有一点回应。

　　娘只好弯下腰，把宛儿抱起来。起身的时候，有些吃力。宛儿已经上初中了，好多年娘没有抱过了，那一刻宛儿躺在娘怀里想笑，却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暗暗得意着自己的小调皮。走了几步，娘自言自语的说：“宛儿什么时候变得那么重了，都抱不动了！”

　　宛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先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接着赖在娘怀里放声大笑。

　　娘顿时了悟宛儿的小伎俩，却没有放开，那样吃力的抱住宛儿，笑着把她放在床上。

　　那个夏夜，成就了宛儿最美好的记忆，娘的抱，娘的笑，娘的疼爱，娘的宠溺，深深刻在脑海里。岁月冲涮着过去，却从不曾抹去那晚的点滴。每次忆起，宛儿都会不由自主的笑，笑里满是甜蜜，笑未央，泪水忽然涌满眼眶，……

　　累了，伤了，冷了，很想，有一个怀抱，可以静静的依赖。却又坚持着孤独，再也没有谁的怀抱，像娘的怀抱那样温暖，那样无条件的接纳，那样倾心的呵护，那样宽容着随心所欲的娇怠。

　　娘在宛儿心里，是最完美的，最优秀的。

　　娘会剪纸，而且有求必应，村子里无论谁家做花鞋，纳鞋垫，都要娘来剪。娘最得力的助手，就是宛儿，常常娘把一张纸对折好，宛儿把纸铺在木椅上，用剪刀细长的尖在纸上飞快的点来点去，等纸布满大大小小的

　　尖点儿，娘用剪子剪完看似不太复杂的曲线后，把折叠的纸打开，或花草，或动物，灵动的出现在眼前。

　　娘不仅仅会看病，还会接生，而且每次都要给产妇送上几斤红糖，那已经是那个年代最贵重的了。所以，娘赢得了很多的好感和尊重。

　　在那个女孩子生就应该割草放羊、织布纺棉、乖乖在家等着嫁人的农村和年代，娘对宛儿有着不同的期待和希望。村子里有一个远房爷爷，家里有一位刚考上航空大学的叔叔，还有两个成绩优秀的姑姑，娘领着宛儿去爷爷家，看土墙上满满张贴着的奖状，听那位做老师的爷爷讲怎样努力学习，怎样提高成绩。

　　娘更多的时间是在田间劳作，没有除草剂，没有收割机，没有机动车，体力上的劳累，生活上的困顿，娘比任何人都深深体会。因此，娘用比一般农村女人敏锐的眼光和心思，规划着宛儿的前途，大学、城市户口、农转非的女兵，都在娘的计划之内。

　　娘妯娌八个，奶奶最喜欢娘：“你娘呀，也会和奶奶生气，但每次拌完嘴，都会主动说几句软话，逗我开心笑了，就没事了……”奶奶这样对宛儿说起的时候，宛儿忍住泪，她知道，奶奶也在想念娘。婆媳之间，有一个都爱着的男人连接着，没有深仇大恨，没有不可违反的原则问题，仅仅是观点立场做法不同，各自谅解一下就过了。宛儿见过太多闹得鸡飞狗跳、吐沫纷飞、声竭力嘶乃至不相往来的婆媳之争，奶奶和娘之间建立起的那份婆媳之情，异常的贵重。

　　那年春节，最后一个叔叔还未结婚，奶奶一心为叔叔娶亲攒钱，对儿媳们说：“今年春节，别给我买肉了，都折成钱给我吧！”。娘心里难过，偷偷给奶奶买了肉，对奶奶说：“娘，我们做儿媳妇的过年都有肉吃，怎么忍心让您老看着……”

　　愈是陷身穷困，仅有的温情愈宝贵。

　　初三那年的秋天，娘积劳成疾，旧病复发，卧床不起……

　　看着舅舅出出进进为娘抓药找偏方，听着家里来往的大人们躲躲闪闪含糊不清的议论，宛儿的心沉下了下去……

　　娘越来越瘦，蜡黄的脸上笑容变得稀少和艰涩。舅舅不再频繁的出现，爸爸也沉默不语，宛儿敏感到一种恐惧的气息，也隐隐萌生一股无奈和怨气。

　　生命，是同等的吗？宛儿的答案是：“不！”

　　娘被痛苦折磨的寝食难安，流着泪对爸爸说：“能不能再找家医院看看……？”“你也是医生，你自己的病情你也知道……”爸爸的话未说完，娘眼里闪烁的光芒暗了下来，绝望沉重的写在脸上，宛儿不忍看，扭头离开。

　　后来，娘拒绝了注射一种人体蛋白，那种药物可以短期维持生命，却花费太高。娘怕自己的病成为家人的负担，看不好病，还要欠下一身债……

　　宛儿不知道该恨谁，该埋怨什么。

　　穷困吗？生命以躯体的活动体现着，疾病和意外是躯体最大的天敌，谁都无法预料会有什么样的方式让生命终止。只是那些生死之间的艰难选择，又关乎着金钱和亲情，生命的尊严，变得轻如鸿毛。人能最大限度的对抗疾病，却屈从着贫穷。放弃治疗，等于放弃延长一部分生命，等于给自己增加本来可以缓解的痛苦。那一刻，宛儿觉得，那些支配着人的意向，牵引着人的欲望的金钱，那样的狰狞。

　　疾病吗？在它面前，有的选择吗？人从不了解，身体内蛰伏的，是哪种致命因素，某天不经意的冒出，在它面前，钱不是万能的，意志不是无坚不摧的，科学不是战无不胜的，奇迹不是渴求就能出现的，医生也不是天使派来拯救的。绝症，无异于对生命的屠宰，任由它残忍的割离。

　　还能做什么？还能做什么？还能做什么？

　　那些深深的绝望……

　　学校的迎新晚会每年照例举行，宛儿也在内，《妈妈，再爱我一次》的电影，宛儿看过，而且从开场哭到结尾，那首《世上只有妈妈好》，在晚会那夜宛儿才确定是自己要唱的歌。只是宛儿的心很乱，别人唱什么她完全不知道，娘的病，一直令宛儿很压抑。

　　点到宛儿的名字，宛儿走到教室中央，只唱了一句：“世上只有妈妈好……”眼泪不听话的涌出来，她唱不下去，哽咽着对老师和同学们说：“对不起，娘病了，我……”便扔下话筒跑了出去。

　　年初一，早起下好水饺，宛儿端给娘，或许是春节喜庆的缘故，娘有精神了些，意外地吃掉了四个水饺，宛儿立刻开心起来。拿着送给奶奶的水饺，宛儿一路兴奋地朝奶奶家跑去，“四个水饺”。那是全家人都要知道的好消息，幼稚的宛儿因此有了娘会好转的希望。

　　“五一”后那个星期天，开完运动会回家，宛儿给娘买了一份草莓，娘吃了一小口，摇头让宛儿拿给弟弟妹妹吃，那是娘陪宛儿的最后一个星期天吧！

　　几天后的下午，叔叔赶到学校，找到宛儿：“宛儿，你娘想你，要你回家看一下……”

　　一丝不祥的预感在宛儿心里升起，却沉默着，不问也不说。

　　回到家，宛儿朝娘躺的床上看过去，正好迎着娘的目光，娘说不出话，眼里依稀有些泪，看到宛儿，一丝惊喜，一些不舍……

　　半夜，朦胧中的宛儿，听见爸爸在喊邻居，知道，娘去了……

　　哭的时候，再也没有人耐心的身前身后哄逗；摔了碰了，再也没有人心疼；冷了饿了，再也没有人关心。

　　喊一声娘，再也没有回应，让心变得踏实安定。走进熟悉的家，再也感觉不到娘的温暖，只剩无边的清冷。

　　谁会对你的刁蛮任性，无理取闹，一再宽容？那个人是娘！

　　谁会担心你的安危，牵挂你的行踪？那个人是娘！

　　谁会对你富贵不离，贫寒不弃？那个人是娘！

　　谁会不在意你的冷落，纵容你语气的不敬，只要你出现在她的面前，便会一脸满足的笑容？那个人是娘！

　　谁会对你犯的错无条件包容，谁会对你的需求无条件满足，谁会对你的付出从不要求回报，谁会当你幸福的时候自己才感觉到幸福，谁会把你的负荷当做自己的难题承担，谁会在所有人背弃的时候依然站在你身边？那个人就是娘！

　　娘的眼里，你永远是孩子的角色。孩子，永远生活在娘呵护、疼爱、骄纵的羽翼下！

　　失去以后才知道，那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宛如生命中的所有，瞬间抽空！

　　宛儿因此，惧怕失去。

　　害怕失去，所以害怕拥有！很矛盾但却是事实！宛儿不允许任何人走近自己，排斥谁会在心底留下影子，占有一席之地。拥有过的东西，才会失去，没得到过的，也无所谓失去。不是吗？

　　失去的感觉，那么那么疼……

　　回到学校，宛儿被一种莫名的抑郁疯狂折磨着，医生说，宛儿神经衰弱。离考高中大约一个月，宛儿退学了，那年，十五岁。

　　宛儿常常幻想，不久后，娘会非常健康的出现在面前，然后告诉她，某个遥远先进的城市，某些善良有爱心的人，治好了娘的病，娘才可以欢欢喜喜的和家人团聚。

　　宛儿又担忧，娘去的地方，会不会太过黑暗，娘久病羸弱，会不会受人欺凌，那样的想着，宛儿心如火焚……

　　娘每天在宛儿清醒的头脑里，很少入梦。那一夜，娘在宛儿面前哭诉，宛儿心疼之下醒了过来，脸上，冰冰凉凉的泪滴，宛儿不知道那是娘的泪还是自己在梦里哭泣，而风，那刻穿过窗棂，吹在宛儿身上，宛儿想，也许风是在暗示，娘真的来过……

　　那年的中秋节，宛儿觉得特别凄惶。午饭后，她带着为娘准备好的一个苹果，一个月饼，还有午饭时为娘留好的鸡肉，一个人悄悄去了娘的坟地。宛儿其实特胆小，那时的玉米地黑幽幽的深，平时她从不敢一人去。她怕娘难过，怕娘没人陪，怕娘孤零零的伤心，她想娘……宛儿跪在娘的坟前眼泪大颗大颗的落下，她依稀感觉得到娘看着她的泪眼和娘的心疼，两手挖开一个小小的坑，给娘带的东西全部放进去，埋好，而后头也不回的离去……

　　有个地方，叫做天堂，每个远去的亲人，都在那个叫做天堂的云霄之上。阳光下，常常笑着向天空张望

　　那儿一定会有一双疼爱的眼睛，笑意挂在慈祥的脸上，静静的看着关注着，这世间所有的牵挂和不舍，所以，喜欢刻意，将幸福的模样，阳光下晾晒。每当感觉很受伤，逃进黑暗，逃进天空中的视线看不到的地方，一个人，弥合创伤。

　　不愿意伤心，冥冥中关注的亲人会心疼。

　　不想双眸红肿，寻觅天空中温暖的注视时假装风沙吹进了眼睛。

　　不喜欢吵闹声声，怕听不到记忆里熟悉的声音轻唤乳名。

　　不得不隐藏伤痛，只为慰籍那份无私的关爱拼命珍重。

　　生离死别的苦痛横亘，依然坚信爱从不曾远离过。

　　天堂里有至深的眷恋，人间有割舍不下的牵挂。

　　最温暖的感觉是亲情。

　　娘，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