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这是我敲打键盘第二次写你，在这异乡，在这愁人的异乡。   　　我不忍告诉你，我凄酸的心情，更不忍问你团圆宴上偷咽清泪的情况。   　　我深深知道，系念着漂泊天涯的我的，只有你。现在，对月挥泪，梦魂犹唤你的，也只有你的女儿我！   　　前些天接到你的电话，我知道你并没忘记我对你的承诺，答应下次回家时捎个男人给你看；你不问的缘故，我知道了，只为了规避你心底的悲哀。   　　父亲，我本不该将这凄楚的秋心寄给你，去重伤你的心；但是与其这颗心，悬在秋风吹黄的柳梢，沉在败荷残茎的湖心，最好还是寄给你。假使我不愿留这墨痕，但在归梦的枕上，我也将轻轻地读給你听。假使我怕别人听到，我将折柳枝，蘸湖心，写给月儿，请月儿在你眼里映出这一片愁心。   　　嫂子打电话告诉我：“爸爸这些时为了你的终身大事愁眉不展，然而你却毫无进展。”其实我愁的何尝不是这事呀，当节假日家宴团圆时，我却一个人蜷缩在外，不能与家人共度良宵。   　　自从那份爱情离我而去后，我心里时时感到凄凉。父亲，想到你祈盼的眼神，我便害怕月圆佳期与怕节假日，与你团聚。但是节假日却依然悄悄如约而至，纵然我不愿撕月份牌！   　　今天下午，我拿着一卷钞票来到银行，把它打进了你的账号，中秋节你自己安排吧！买点你自己喜欢的东西，以表女儿微薄的心意。当时我的泪已滴落在那花红的纸张上。父亲！不是我不愿呆在你身边侍候你，不是为了钱而离开你，更不是为了钱而弃故乡。只因：为了那该死的感情让我远离了你，流落在浙江。请你原谅女儿的不孝！   　　你不是曾这样说吗，父亲：“你是我的女儿，同时你也是上帝的女儿，为了上帝你应该去爱别人，去帮助别人。去吧，潜心探求你所不知道的，勤恳工作！去吧，离开我，希望你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因而，我更坚定信念离开你们漂泊到这里。我整天工作，埋头苦干，当夜晚来临时，打开相册，看见你的相片时，我无数次跪在地下，低声地告诉你：“爸爸！我一天又完了。然而我只有忏悔和惭愧！我没有捡到什么，同时我也未曾给人什么！”   　　父亲，今天我很早就醒来了，然而我却不愿醒来，你能猜到我为了什么吗？   　　邻家弟妹，都在走廊里唱月儿圆，在他们欢呼高亢的歌声里，激荡起我潜伏已久的心波，揭现了心底沉默的悲哀。我悄悄地咽着泪，穿上衣服走下床来；打开我的头发，我一丝一丝理着，像整理烦乱一团的心绪。父亲！我故意慢慢地迟延，两个钟头过去了，我成功了的是很松乱的髻。   　　同事走进来让我看她的新衣裳，隔壁小妹走进来望着我烧香礼拜，我都付之一笑。这笑里映出我小时候的情形，映出我们家里今天的情形；父亲！你们春风沉醉的团圆宴上，怎堪想想寄人篱下的游子！   　　我想写信，不能执笔；我想看书，不辨字迹；我还想刺绣、抄心经，但是都不能。我后来想拿下墙上的洞箫，把我这不宁的心绪吹出；不过既非深宵，又非野外，这儿哪是吹箫的地方呀！后来我想最好是翻书刊，一本一本拿出，又一本一本放回，这样过了半天，到了吃午饭的时候。   　　不晓得怎样，在这里住了一年的邻居，今天特别局促起来，举著时，我的心颤跳得更厉害；不知是否，父亲你正在念着我？一杯艳艳的红酒，放在我面前，我却饮下去。我在想家里的团圆宴上少了我，这里的团圆宴上却多了我。虽然人生旅途到处都是家，不过为了你，我才眷恋着故乡，你是我永久倚凭的柱梁。   　　父亲！原谅我吧！当我情感流露时，允许我说几句心里话，女儿自有女儿的选择，嫁人不是穿衣裳，不满意或赃了，可以丢掉或再洗干净。   　　我吃饭的时候，眼角边看见炉香绕成个A字，我忽然想到你跪在观音面前烧香的样子，你唯一祷告的一定是我在外边“身体健康，一切平安”！父亲！我已看见你龙钟的身体，慈笑的面孔，这时我连饭带泪一块儿咽下去，干咳了一声。她们都用怜悯的目光望我，我不由地低下头，觉得脸有点烧了。父亲！这是我很少见的羞涩。   　　邻家小妹，和弟弟一样大，她叫我“美女姐姐”。今天吃饭时，我屡次偷看她，不晓得为什么，我又想起围绕你膝下，安慰欢愉你的侄女。惭愧！你枉有我这个偌大的女儿，不能象小时那样扑在你的温暖胸怀。   　　吃完饭，阿平打电话约我去世纪广场。这是我第一次去看她们创造成功的刺绣坊：地方虽然不大，却很别致，虽不能及古代的刺绣坊，但也乃不失碧家小玉的风范。我深深地感到她们缔造艰难的苦衷了！   　　平很凄清，因她本有几分愁，如今又带了几分孝，在一角窗户边，转出来低低唤了一声“波微”时，我不禁笑了，笑她是这般娇小！   　　我们聚集了五个人，五个人都是和我一样离开了父母亲，和我一样在千里外漂泊，和我一样压着凄哀，强装欢笑地度这中秋节。   　　父亲！她们家里的父亲，也和你想我一样想着她们；她们也正如我这般眷怀着父亲。我们这些飘零的游子能凑合着在天涯的一角底勉为欢笑，然而让你们做父母亲的，连欢聚一起谈谈心思的机会都没有。   　　我们参展完绣坊，来到路桥东湖公园，沿着倾斜乱石，摇摇欲坠的城墙走。砖缝里偶尔有几朵小紫花，没有十八公园山上的那样令人注目。   　　一路走着，她们在前面，我与平留在后面。我们谈了许多去年今日，去年此时的情景，并不曾令我怎样悲悼，我只低低念着：   　　惊节序，   　　叹浮沉。   　　秾华如梦水东流；   　　人间何事堪惆怅，   　　莫问横塘问旧游。   　　走到东门，我们雇好车。这条路前几月我曾走过，如今令我最惆怅的，便是找不到那一片翠绿的草地，和那吹人薰醉的微风，只感到一阵阵冷清。   　　进了门，平低低叹了口气，我问她为什么你叹息？她没有答应我。多少不相识的游人从我身旁过去，我想着天涯漂泊者的滋味，沉默地站在桥头。   　　父亲，平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她单身独影漂泊在浙江城；如今歧路徘徊，她应该向那处走呢？纵然她从海外归来，我固然好友相逢，感到欢愉。但是她呢？唯有对着黄昏晚霞，低低唤她逝去的母亲，只有望着皎月繁星洒几滴悲悼父亲的酸泪！   　　路边有人在耍猴，我们也去凑个热闹。猴子为了食欲，做出种种媚人的把戏，围看的人逗着猴子，每个人的脸上都漾起微笑，似乎表示他们是聪明的人类。   　　我与平都感到茫然，到底怎样是生存竞争的工具呢？当我们笑着小猴子的时候，我觉着似乎猴子也在窃笑着我们。妞妞忍不住了，说：“你看好漂亮的小白狗！”我笑了，她们也笑了。   　　父亲！关于小狗的故事，是那年我坐在院子里葡萄架下告诉过你的；当你想到我时，一定要好好对待我们家的那只“贝贝”小狗，看看它是否健康无恙；父亲！因怕你寂寞，我去年回家时特意买来陪伴你的，我希望你带着它经常去溜达溜达，消除寂寞。   　　看了猴子把戏，我们又来到桥边，一池清水里，漂浮着几只白鹅。我望着碧清的池水，感到四周围的寂静。我的心轻轻跳了，在这样死静的小湖畔，我的心不知为什么反而这样激荡着？在这小桥上，我凝望着两岸无穷的垂柳。垂柳！你应该认识我，在万千来往的游人里，只有我是曾经用心的眼注视着你，这一片秋心，曾在你的绿荫深处停留过。   　　天气渐渐黯淡了，阳光慢慢叫云幕罩了；我们踏着落叶，信步走向不知道的一片野地里去。父亲！我不愿追想如烟如梦的过去，我更不愿希望那荒渺未卜的将来，我只尽心尽情地快乐，让幻空的繁华都在我笑容上消灭。   　　、   　　父亲！我不欺骗你，如今我的生活确实大大改变了。我不诅咒人生，只想让曾经一切失意之事像闪电像流星那样迅速消失。我时时刻刻这样盼着！由于时间的关系，我们准备打道回府了。我想城外荒野上可有我们家的燕子，在暮云底飞去飞来。父亲！你听到时也为我们漂泊的游儿伤心吗？   　　六点钟回到妞妞家，梅和妞妞去买红玫瑰，芝在那里调料果饼；我在做饭，平帮我洗菜。芬在指手画脚地指导工作。她是我最佩服的女英雄，曾经过多少困苦游遍江南山水！我望着她那英姿潇洒的丰神，把老酒当米醋放进汤里了。听她由上古谈到现今，由欧洲谈到亚洲，又把味精当盐放了。该死的芬！   　　七时半，我们已团团坐在盛宴上。在这模糊阴暗的夜里，凄凉肃静的夜里，父亲，我想告诉你，该逃避的我会努力去逃避，逃避不了的我会以良好心态静待它们来临。就是这几个人的团圆宴，明年此夜知道还有谁在？是否烟消灰熄？是否风流云散？桌上已满了珍馔，然而大家轻笼虹彩的两腮上，却隐隐现出两道泪痕。月儿朦胧着，在这凄楚的筵上，不知是月儿愁，还是我们愁？杯盘狼藉的宴上，已哭了不少的人；梅未终席便跑到床上哭了，父亲！这般小女孩，除了父母亲的抚慰外，谁能解劝她们？妞妞和芬都伏在桌上痛哭！这谜揭穿后谁都是很默然地站在床前，平的两行清泪，已悄悄地滴满衣襟！她怕我难过，跑到走廊里去了。我跟她出来时，她说想到她的男友躺在凄凉的坟墓里，不知今宵月圆。   　　夜阑人静时，一轮皎月姗姗地出来了。父亲，想到你，想到这亘古以来的团聚佳期，回到住处，我心里的凄酸像怒涛涌来，扑到床沿，跪在地下，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