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食物
汤滚了,她将一小把米线折了折放进小锅,硬邦邦的米线顿时萎顿了下去,她看着沸腾的汤水在米线周围堆起一卷卷小浪花,这很像那年在海边沙滩上簇拥着他们脚趾头的海水。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好几年不见了。
她让锅在火上慢慢煮着,信步走到阳台,清理了Rain的粪便后,她开始给植物浇水。因为长期没有阳光,这些植物连影子都丢失了,它们没有机会得到影子的陪伴。它们被风拉扯着、晃动着,扭曲着,每条枝每片叶相互离得那么远,它们呈现出过分的黄和病态的柔软,在淹没阳台的雾气中微微抽动着,楚楚可怜。
过一会儿,就连风也被浓雾黏住了,流不动了。风铃孤单的悬在那根光溜溜的杆子上,夏天时,它还有些光泽,随着寒冬到来,那点点微弱的亮光也被城市上空的尘埃遮蔽了。制造它的心灵手巧的匠人,大概再也认不出它来了。
‘咔哒~咔哒~’时针朝前走不停,她兀自自恍惚中惊醒,这才想起灶上还煮着东西,大概汤都干了吧。她赶紧朝厨房奔去,确实汤少了很多,锅子里的东西几乎被煮成了浆糊。
拉开橱柜抽屉,她拿了双筷子出来,想想,又扔回去换成了勺。
“如果不是过分的烫,这煮的烂乎乎的东西大概用吸管吃起来更方便吧。”她自言自语着并不急于将食物摆上餐桌。尽管清晨到现在只喝了几杯矿泉水,但并不感觉饥饿。她随手将勺子放入上衣口袋,转身打开厨房门走到向西的阳台上。在那里可以看到最完整的夕阳西下,当然,那得在有太阳可西下的日子。
此时,她甚至看不清对面的大楼和别墅区,除了白茫茫的雾,她眼前什么都没有,要知道这可是27楼的高处。若天晴,能看得很远呢。‘若天晴’,她有些嘲笑自己,世界上许多人在为吃饭穿衣发愁,可是自己却在抱怨没有蓝天,奢求太多了,不是嚒。
她时常站在这个阳台目送背着书包的儿子去坐地铁,那孩子总会经过楼下的银行,朝桥那边走去,她很努力的分辨着人行道上越来越小的身影,只要在这段路上走着,无论多远,她总能看到他。过去住在旧屋的时候就养成了这个习惯,11年来一直保留着。她不想改变,也许有那么一天,在他成年后,在别的城市里,只要抬起头来他就会想起那个站在楼群阳台上的妈妈。
这会是一种极温暖甜蜜的感觉,就像成年人迟早遗忘糖的滋味,如果有一天,将一粒糖放入口中,那么所有与童年有关的香甜回忆会突如其来的涌入脑海,那将是多么美妙的事情。
回到厨房,锅柄已经没有刚才那么烫了,她将可当碗用的小锅端入餐厅放在桌上,她觉得之前好像拿过一把餐具,是筷子或者勺,可是那玩意儿去哪儿了,此时不在她手里,她没有花太多时间去关注那东西的下落,而是重新回到厨房拉开抽屉取了双筷子出来,当她开始吃的时候,才发现取错了东西,应该拿只勺子的。
“这个温度,或者应该用吸管吸更方便。”她对自己说,说完,她觉得有些怪异,这话像是什么时候曾说过的,自己都没发现又重复了一遍。
食物,吃它们是为了活下去。从最初的求生到后来的享受,食物大概比任何其它生活必须品演化得更多更快。
翻开历史书,关于食物最早的记录从旧石器时代开始,当时仅存在茹毛饮血的状态,根本与‘文化’无关。直到燧人氏的出现,他们利用钻木取火将造食之道带进了‘烹’的时代,过后伏羲氏、神农氏时代的人们学会了‘结网罟以教佃渔,养牺牲以充庖厨’炊具也从最初的石片烫熟、泥裹烧熟衍生至制陶而炊,亦做容器。
灶,更是黄帝时期才出现。
蒸、煮、炸、炒、焖,做法诸多,材料更是数之不尽。
美国人菲利普·费尔南德斯-阿莫斯图在其著作【食物的历史】中用264页的篇幅记载了世界历史范畴中关于食物的生态、文化和烹饪要素。这样的书籍大概有几种人最感兴趣:一者厨师,从事这种行业的人;二者吃货,对吃感兴趣的;三者好奇的人。
对于她而言,吃,仅只限于汽车对汽油的需求程度,不加油就不会动。于是便吃得随意,且越来越少。她只在周末勒迫自己充当大食客的假象,因为那是孩子回来的日子。她最不愿意教孩子独自用餐,尽管孩子可能并不在乎,然而一个人吃饭的滋味确实很糟。也只有在周末,她才将手艺拿出来煮顿好饭,毕竟孩子的喜悦才是她最大的快乐。
在工作的日子里,食物是快餐和贵而吃不饱也不好吃的宴席,在家里,拉开冰箱能看到的除了白菜还是白菜。偶尔,还会有些豌豆和玉米出现。
这个城市的菜场季节性很强,哪个季节出的菜就是那个季节有,多一天也不可能。
“这里的菜很难买,萝卜白菜青笋萝卜白菜青笋。。。。。。”曾经有人这样说。
她不是很关心这些,反正对她来说都一样。无论什么菜,煮熟了吃下肚最终也只是拉出来。至于什么‘舌尖上的艺术、美味’对于她来说皆不重要。
弘一法师曾这样回答过别人的问题,有人问他:“大师,您整天只吃白饭不淡嚒?大师,您每顿光吃咸菜不咸嚒?”
他回道:“咸有咸的滋味,淡有淡的滋味。”
是,想来真正的滋味应该是那些溶入人生的时间与事件,与之相比,餐桌上的味道便显得那么的无足轻重了。
抬头自窗望出去,已到黑夜将至的时分了嚒?时钟上才6点多,周遭已然进入8、9点的光景,这天啊,晦暗得。。。人,又能如何。
她叹息着,手中无意识地将食物送入口中,就吃了两口,半晌都在沉思,想完东边想西边,哪儿有那么多要想的东西呀,理不清乱得很。
她将筷子在小锅里搅来搅去,心不在焉的,思绪又飘走了。
过去她很爱旅行,随着年纪越大,越不想出门。其实她比谁都清楚自己不出门的理由是什么,其中两个最关键的理由是:
一:担心在旅途中发生意外。如果受伤,或者有更糟糕的事情发生,那么孩子怎么办?她比不得别的家庭有两根支柱,她只有她自己;
二:孩子越大越不爱跟她待在一起,他更愿意跟同龄人去疯玩。但即便这样,她依旧愿意在家等着他回来,哪怕正处青春期的孩子总是毫不留情的让她一次次伤心,她依旧无怨无悔。孩子大了,迟早要远飞,这个道理她很早就明白。她只想在孩子振翅之前尽可能的守着他,哪怕就多看一眼也是好的。即使他偶尔会毫不讲理的冲她咆哮也没关系。‘过掉这段就好了’,她这样安慰自己。
再过一年,孩子将要离开自己去更远的地方求学,到那个时候再想见面就不是每周能办到的事情了。现代的孩子家庭观念会更淡薄一些,在这个家里尤为明显,这也是拜她自己所赐。她本人就是个家庭观念极其淡薄的人,多少年不过春节就是最好的证据。
锅中的食物渐渐冷却了,原本散发的热雾越来越少,一息善存没多长时间便彻底消失了。她将手指伸进食物,抚摸着粘稠的汤汁和泡胀了的米线还有失去温度的白菜叶子,她用手指轻轻搅动着,这没有帮助,反而冷得更快了,它们被动的吐完最后一口气,死了。此时的她,难道不正像这锅子里的食物在渐渐死去吗?当最后的忍耐彻底消失的时候,当一切的希望被时间消磨得再也喘息不动时。
她厌恶的将那锅可悲的玩意儿推开,然后允了允手指上黏着的汤汁起身朝卧室走去。钻进睡袋将拉链拉到头顶,她看到黑暗中一股淡淡的白色雾气自睡袋中升腾开来,萦绕在天花板下,忽明忽暗。她知道那是什么,那是死掉的食物的魂魄。
她很明白,假如再不离开这个城市,假如继续这样生活下去,那么,睡袋中的她,将会成为那道菜。坚持,坚持一下,再过一年就好了,再过一年,生活中许多事情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一些让她非常期待的变化。她一遍遍的提醒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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