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了，早上起来，地上有了白白的霜花，地面也板硬了，湿湿滑滑。小琴走路更加小心了，身子越来越笨，行动越来越不方便，尽管早早地穿了一件又大又肥的棉袄，明眼的人也会看出小琴不一样了，但是善良的小村人只愿是自己看走了眼，小琴在小村人眼里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姑娘，人们不愿把那样见不得人的事情和小琴联系在一起。

在人们眼里，小琴还是一个小姑娘，好像昨天她还站在房顶上唱“我爱北京天安门”，那纯纯的童音，在小村的大街小巷顽皮地奔跑。赖床的人听到小琴的歌声，知道该起床了，于是，一轮鲜红的太阳，在小琴歌声的托举下，缓缓而起，小村的每一个角落，都浸满了鲜红的色彩。小村醒了，鸡鸣狗吠，牛马喧嚣，小村一天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屋顶上的小琴，在逆光中看不清容颜，那艳丽的朝阳，给小琴穿上了红衣红裤，一个小小的美人，高高地忙碌在屋顶，忙着剥豆荚，忙着打葵花，忙着晾晒玉米……

“……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有了小琴的忙碌，这样的歌声就没有停止过。

那几年，小村的人们在年画中知道了一个京剧的名字——《打渔杀家》，小村好像没有人能说出《打渔杀家》的故事，所以能记住那部戏剧的名字，全是因为小琴。他们父女往船头上一站，那就是现实版的《打渔杀家》。昨天小琴的歌声《我爱北京天安门》还没有走远，今天就成了江面上又一道风景。风里浪里，小琴把舵撑船，父亲忙着撒网收鱼。小琴变黑了，没有了少女的窈窕，结实得像个男人。小琴依然唱歌，“清粼粼的水来,蓝格莹莹的天,小芹我洗衣裳来到了河边……”，那清亮亮河水一样的声音，给沿江捕鱼人无限的享受。在不同的歌声中，人们知道小琴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心事。冬天到来时，小琴她们扣上船，又回到了小村。热闹了一个夏天的江边，因为小琴她们离去，寂寞了。

这个冬天，在小琴的生活中，雪花不停地落下来。她变得慵懒了，贪吃得不行，太阳很高了，她还蒙头大睡。开始，她以为自己病了，慢慢她觉得有些不对劲，她也恐慌过，她不知和谁说，于是整天闷在家里不出门。

小琴是喜欢冬天的，每天清晨，她早早地起床，干完所有的家务，太阳才慢慢升起。于是，她迫不及待地来到窗前。昨天夜里她又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一片树林，那里面一片洁白，她好喜欢那个洁白的世界。她的梦很灵验，往往会在窗花上找到梦里的情景。有时，她也会有惊喜的发现，一只小鸟，一个小兔子，一匹马……当她兴奋把这一切指给妈妈看时，妈妈都会嗔怪道：“死丫头，就你眼睛尖，我怎么什么都没看到，赶紧干活去”，妈妈说着，又揉一揉眼睛，絮絮叨叨干活去了。那以后，小琴仍然做梦，仍然看窗花，仍然笑个没完……

那年冬天，小琴的梦里多了一个男人。仍然是洁白的世界。腊月了，天特别冷，也黑得早。那一年，生产队为了迎接正月秧歌汇演，召集男女青年到外边排练，于是，一个男人走进了小琴童话般的世界。那个男人叫山子，和小琴相同的年岁，排练时他们一组，夜晚回家山子护送小琴。那一天，下了很大的一场雪，排练不能进行了，但是闷在屋里，小琴心里长出了茅草，那茅草长得很快，屋里装不下它们了，小琴想到外边走走，透透空气。妈妈絮絮叨叨让小琴纳鞋底，昏暗的灯刚下，小琴拉鞋底的麻绳声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偶尔一锥子下去，刺破了手指，妈妈又是一顿唠叨。

“汪 汪 汪”小琴的心猛然跳得快了，这个声音太熟悉了，这是山子的声音。一次，山子送她回家，遇到一条狗，山子弯下腰去，汪汪几声叫唤，那个狗夹着尾巴跑远了。小琴很是高兴，她说很愿意听山子的狗叫声。每次和山子告别，小琴都会让山子学几声狗叫，山子就把嘴凑到小琴的耳朵旁，汪汪地叫，声音由慢到快，小琴就会笑得弯下腰去。那一天晚上，小琴在妈妈的监视下没有离开家，山子在外面叫了很久。

清晨，小琴仍然会来到窗前，窗花里的世界仍然一片洁白，树林犹在，小琴仔细看，又看到了那条小狗，白白的小狗绒毛毕现，好可爱啊，看着看着，小琴的眼泪流出来。怎么小狗不叫啊，它要像山子哥叫的那样多好，她就可以天天听到汪汪的叫声，她就可以天天笑。有时，她的心里很烦，等了老半天，小狗也不叫，她就用指甲恨恨地划着那片雪白的树林，那只可爱的小狗。待她的心绪慢慢平息后，她又很心痛那只被她划坏的小狗，她会慢慢抚摸那个小狗，那片树林，在她的抚摸中它们慢慢融化，消失，外面，干枯的草叶在冷风中瑟瑟发抖。

山子的叫声是在又一个雪夜后消失的，那个声音消失得那样决绝，以致小琴在梦里都寻找不到它。那个雪天很冷，山子的汪汪声又响起了，在这之前，小琴有好几次不能借故离开，外面的叫声被母亲察觉了。都在这个年龄走过，母亲是有经验的，也许，许多年前母亲就是在那样一种声音中享受着爱的蜜意。那天母亲不在家，小琴早早收拾好一切，那天月光皎白，在寒冷的夜晚，那样的皎白，更增加了几分寒意。小琴和山子钻进了草垛里，立刻一个温暖的世界抱紧了小琴和山子。山子很顽皮地把嘴凑到小琴的耳边，汪汪地叫着。小琴微闭着眼，身体慢慢伸展，变软，慢慢躺在山子的怀里。山子似乎并没有发现小琴的变化，仍然顽皮地汪汪地叫着。后来是小琴粗重的喘气声，引起了山子的注意。山子以为小琴病了，用手摸一摸小琴的头，就是在那时，小琴抓住了山子的手。山子感到小琴很有力，他的手在小琴的手里渐渐变小，变痛。后来小琴把山子的手拉到了她的胸前……“山子，摸摸这。”，黑暗中，小琴没有看到山子的表情，山子浑身像触电了一样，脸热心跳，汗水奔涌而出，浑身像是起了一层芒刺。山子像是一只受伤的小狗，挣脱了小琴的手，落荒而逃……

以后，小琴还看过几次窗花，那片树林没有了，那只可爱的小狗也没有了。满窗户都是尖尖的茅草，那茅草常常刺进小琴的心里，于是，那个世界不再洁白，那个世界一片殷红。

山子的汪汪声没有再出现小琴的生活里，小村里倒是刮起了让小琴恐惧的狗叫声，人们知道了山子和小琴在草垛里的许多细节。“汪汪叫声，山子摸摸我的胸……”，山子回家时的异样表现引起了妈妈的注意，在妈妈再三催逼下，山子把他和小琴在草垛里的故事告诉了妈妈，山子妈认为小琴一定和别人有过那种事，不然哪来的经验？几十年前，小村人把贞洁看得胜过一切。于是，山子听信了妈妈的话，断然离开小琴。

一段时间，小村的街道上，小琴所到之处都是汪汪声。开始，小琴并没有在意，孩子们玩耍学几声狗叫也是常有的事。后来，一群孩子玩得正欢，看见小琴过来，他们立刻停止玩耍，把脸调过来，一起冲着小琴汪汪地叫，同时伴有哄笑声。那时小琴才感觉到了什么，她的脸一下红了，随即又白了，她感觉到一阵阵头晕，她狠狠地咬着嘴唇，任凭鲜血一滴滴的流下来。村里的那帮妇女，见了小琴笑声格外响，那鸭子一样的笑声，在小琴听来也都是汪汪的狗叫。

“你说人家年龄不大，什么都懂，像过来人似的，还知道摸着得劲，我们那时候都和人家上炕了，还吓得要死，没来及享受，完事了。”几个妇女，大热天也不睡一会，躲在树荫下，嘎嘎地像一群鸭子。那些话跑到小琴耳朵里，小琴就恨山子。他们的私房话怎么都让别人知道了，那一个夏天，小琴不再去捕鱼，她的洁白的世界消失了，时而风沙，时而闷雨，她躲在自己的小屋里，苦苦的，痛痛的。她无数次在心里撕扯着山子，让他变成碎片，随风飘去。

母亲听说了许多风言风语，看着闷在家里的小琴，一筹莫展。姐姐听说小琴的事后，把小琴接到了他们家，说是快到秋天了，他们家的活忙，让小琴当个帮手。小琴没有太多的考虑，到了姐姐家。那一年，生产队的庄稼特别好，因此，偷秋的人特别多。先是小琴的姐夫往家运糜子，绿豆，谷穗……后来姐夫一个人有些吃力，叫小芹一起去。那是清爽的一天，小琴和姐夫走进了一片金黄的谷子地。他两趴在地上，用剪刀剪谷子穗，剪着剪着，姐夫就靠过来，学着山子的样子汪汪叫，小琴像是触电了一样，开始本能地拒绝，后来闭上了眼睛，嘴里不停地喊着山子，山子，山子，山子……那一刻，小琴像一滴露珠，蒸发了，慢慢地在谷地上空飞行，她感到很幸福，从未有过的幸福。事后，她出了一身汗，流了一地的眼泪。

那个秋天，姐姐的院子堆满了五谷杂粮，也堆满了小琴的伤痛。又一个冬天来临时，小琴有了很大的变化，人变胖了，不离嘴的歌声冻僵了，每天出门干活，只是在院子中匆匆一现，显得笨拙，然后急急回到屋里，她害怕听到孩子们汪汪的叫声，害怕听到妇女们鸭子一样的讪笑。进了腊月，小村开始杀年猪了，小琴常常倚在门框上，央求妈妈给她要一碗烩菜。他的妈妈只顾流泪，像是什么也没有听到。有时央求急了，她们家的小狗就会汪汪叫几声，小琴的眼里就会有亮亮的光，随后，一丝惨淡的笑挂在小琴苍白的脸上。

明天就要过年了，小村很是喜庆，家家户户忙着烀肉，贴春联，大红大绿的挂钱，在寒风中呼呼啦啦舞蹈，各家各户烀肉的香味在空气中没跑多远，就被寒冷咀嚼碎了。时而会有零星的鞭炮声，告诉人们春节就要到了。小琴家的院子里有了隐隐的哭声，那哭声很压抑，断断续续：“孩子，哪知道你就这么走了，妈妈没有给你要碗烩菜，要知道这样，我还要我这老脸干什么？”小琴妈呜呜咽咽，凌乱的头发落满了岁月的雪花。小琴昨天晚上去了医院，因为私自堕胎感染而死，死前，小琴不停地喊着山子，病房里除了护士再没有其他的人，家里人都躲到外边去了。死时小琴圆睁着眼睛，浑身乌紫。

那一天，小村落了很多雪。盖住了街道，盖住了屋顶，盖住刚刚贴出的挂钱……但是，无法盖住小琴的伤痛。人们都说小琴的孩子是山子的，山子跑到雪地里，对着一望无际的雪野，汪汪地嚎叫，泪水不停地滴落在雪地上。那悲壮的汪汪声，在空旷的雪野中滑行很远很远 ……对于人们的谣言山子没有做任何解释，他不想再伤害小琴，想让她走得安静些。

那场雪，还给了小琴一个洁白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