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葬礼的悲喜叙事

首页 > 美文 > 情感美文/2019-01-21 / 加入收藏 / 阅读 [打印]

——真实的土壤里,孕育着真实的生活片段

山路

重重叠叠的山路延伸到村边,隔着一条深沟。对面那个山脚下突展出一大块平台,就是这个家族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小路七扭八歪,黄土深厚,车子走过去,黄尘就蒙住了前方。近七八十度的大坡沟坎让人眼晕惊恐。昌河、货车、桑塔纳、大众们艰难地爬坡下洼,十几辆车相跟着。远山因为雪层的映照拉近了视觉上的距离,走了很久,一个空落落的村庄,才横在了眼前。搬迁完的村落,老态龙钟,破败残旧,安静地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有一户人家的烟囱里冒着白烟。这个叫韭菜坪的小村庄,来了这么多车,这么多人,路兴奋地舞蹈着,蜿蜒着向山后迤逦而去。

小河

这是条窄浅的小溪,不知源头,不知去向。水是清冽的,汩汩地顺着冰碴的黄土岸缓缓流淌。弓起蛇形身影,扭着大弯小道,一幅水落石出的沧桑和酸楚。家人说,水是苦水,冬季里是牛羊都不喝的苦涩。它流经的地方,土地被浆成硬实的大块,泛起白花花的盐碱。车子碾压时,发出清晰的断裂声响,划出一块块不规则的裂缝。溪水惊恐的抬起身子,和岸边根根端立的衰草们打着招呼,荡起一圈圈无奈,猜度人们的来意。

院落

踩着松软的院子,鞋子深深地被陷了进去。很久没有人居住了,羊粪石子厚厚地铺着一层。荒草高高低低的在寒风中摇摆,它们曾经在这里君临天下,纵横交错地霸占着整个院落。环堵萧然,像一段段荒凉的故事,穿越时空横亘在人们眼前。这个院落里,有十几个孩子出生,有几十个孙子出世,衍生出近二百个人口的一个大家族。海原固原银川中宁上海内蒙,甚至国外。如今,浩浩荡荡的回来,打扫干净,搭起帐篷,住在这里,点燃炉火,连同拉回来的各种吃食用物。一场叫做三年纸的“喜丧”要在这里上演。给这个家族的源头,两位九十多岁寿终正寝的老人一场轰轰烈烈、热热闹闹的结局。子孙们聚拢回来,有一些荣归故里、衣锦还乡的荣耀,也有虔诚恳切,给庄家人一个交代的意味。

窑洞

窑老了。似乎连骨架也酥软脆弱了。沉重的岁月里,它们撑不住那么多的苦难和心酸,坍塌就是惟一的选择。村里,到处是塌了半截的窑。装柴草的,装洋芋的,装粮食的,还有人曾经住过的。一座窑前,亲人们指着一条条开裂的细缝说,你看,窑走了。“走”的意思就是有了缝隙。下雨时,水渗进去,容易坍塌,人住在里面是绝对的危险。大家找出几块木条烂椽子,横竖的顶住,把一箱箱、一筐筐的东西搬进去,摆放整齐。沿着巷道摸索进去,阳光洒进来几丝光明,深邃冰冷,如弃妇的哀怨。柴草,农具,角落放着破烂的风箱,墙上挂着残损的筛子。还有一个大炕。一片席子却是新的,上面堆放着一堆破旧的衣服,黑乎乎的看不清楚颜色。据嫂子说,这里出生了几代人。倾斜的门框,歪着身子,一张沧桑的脸,阴森冰冷的语气,似乎不停地告诉人们,时间是最无情的过往,尘埃将一切往事,塌陷深埋。

村人

院子里,到处是人。寂静的山谷,睁着眼睛看近处的火炉,远处停放的各种车辆,各色的人群。院子里,几个帐篷端立着,各种花花绿绿的纸条贴满了屋子,花圈纸活摆放整齐。人人都有些兴奋,除了真正悲伤的几个人。隔着一座山或者几座山来“代劳”(帮忙)的村人,都是老弱的人了。弓着腰披着皮袄站在向阳处,晒着暖暖,打着招呼,交头接耳,指认着那是谁家女子。他们说封山了依旧偷着放牧,说羊皮的价格最近涨了几块,说自家孩子的不争气,说别家子弟的升迁,说搬迁了到川里的不习惯,又担心这里会有四川人搬迁进来,还说起钓鱼岛的局势,对十八大政策的理解。村主任手提着蓝色的公文包,在人群里收着各家的章子,说是农村一卡通上又打了什么款。隔着幔布的厨房门口,热火朝天。高高的笼屉里,白气冲天。帮忙的女人高声说笑,孝子们忙忙碌碌,几个孩子满地跑,一条灰色的板凳狗在墙角啃着比它身子还长的大骨头。

总管

不知道村人为什么叫他“狼”,总之大家都这么喊着。他也不生气,因为全村的人都这么叫,叫了几十年。有人叫他狼爸,有人叫他狼爷。他很老了,两眼眯成一条缝,没有牙的脸轮廓很奇怪。穿一身破旧的中山装,又高又瘦。大脚丫勾着一双军绿翻毛皮鞋,两条仙鹤一样的长腿不停地满院子转悠。他摇摇闪闪的走过来,我总怕他被自己的鞋子绊倒,甩出去干瘦的身躯。大家喊他总管,据说还是庙里的主事,所以事事都得找他。他喊叫着来来往往的人,吃饭,坐席,打点、操心很多的事情。繁琐的仪式需要他的指点才能够完成。人们听从他的命令,耐心而敷衍地一道道遵循着。有时候他喊叫累了,喊叫的没人听了,就气愤地说,这些年轻人不知道个啥叫规矩,还不听指挥。没有了我,看你们把老先人怎么埋进坟里去?有调皮的孩子就说,狼爷,你给你孙子教会怎么埋你了吗?他脸色忽变,声音一下子大起来,我没有孙子。后来才知道,他唯一的儿子因为躲债在外打工,已经6年没有回家了。当然,孙子就有几年也没有见过面了。

热炕

炕被羊粪和炭灰烧着了一般。朦胧中,感觉被放在平底锅里烙成焦糊状,如果撒上盐巴辣椒,就是上好的人肉干,似乎能闻得见烧烤的滋味。风从窗缝灌进来,屋里却是冷的出奇。一半被烤熟了,一半却冷得不敢伸出头去,一屋冰火两重天。夜半,大叫一声,从炕上蹦下来,抱着租借来的军用被窝跑到床上。三挤两挤,挤出一条缝来,带鱼一般侧着身子加进去。坐在炕上玩牌的人们,吵吵闹闹,挪过来挪去的,烫的坐不住。天明,就有一个侄子的屁股被烫起了大泡。一个喝醉的人趴着睡觉,醒来双膝盖都烫伤一大片。老家的炕是真热啊!

恐惧

人多,热闹,他们就说很多的事。鬼怪神奇,癔症灵异,在这里被放大的格外真实。听得人发直上指,汗毛竖起。夜晚,有仪式叫做“放舍饭”,一行人跪在黑乎乎的院外,边念经边撒各种吃食。据说是阳间子孙为替阴间人举办的“宴会”。祖先们都要回来,要吃要喝要钱花。远远近近的“邻居们”也来参加盛会。有人虔诚地跪着,祷告着什么。有人画个圆圈给自家逝去的亡人烧纸钱,怕野鬼抢了去。虽然心里直犯嘀咕,但怕的要紧,不敢抬头。院子里,墙头上,鬼魅似乎到处都是。回到院子里,就不敢从这个房子到那个房子去。夜里,风刮着什么东西呜呜作响,外面似乎也有东西悉悉索索。好容易有点睡意,偏偏在医学院做处长的侄子睡得迷迷糊糊,爬起来边去灵堂上香,边嘀咕着,刚才梦见奶奶喊我上香了。呀,我毛骨悚然,吓的赶紧拉起被子埋着头,大气也不敢出。这时倒想上厕所,没有办法只好使劲憋着。实在忍不住了,踢踢旁边做医生的侄女。她忽然大声说,其实我也醒着呀,害怕的不敢出声呀。接着,炕上睡的几个女人都嚷嚷着爬起来。原来平底锅里,熬煎着一炕的恐惧。

阴阳

一阵喇叭响,昌河车上匆匆下来几个人。脸色肃穆,身穿长长的玄色大衣,脸上一律的没有表情。人们顿时紧张起来,远接近迎。厨房里得到音讯,女人们迅速行动起来,拿出看家的本领,做最好的饭菜来招待他们。正方偏房里很快就被花花绿绿的纸张和彩色绳子布置了起来。到念经的声音响起来,灵牌供奉起来,各种鲜果饭菜拜访停当,院子里忽然就有了股不一般的气氛。人们悄声说话,神色惶然,连走路都透着小心翼翼,生怕冲撞着什么。他们从房子里出来,似乎苏轼《方山子传》中“见其所著帽,方耸而高”般的人物,依依呀呀低声诵经。年长的一位始终在中间,手拿折成细长条的东西,一手拿拂尘,做着各种动作,规范而有节。旁边的三位跟着唱和,声音高高低低,随着手里的铃铛声,抑扬顿挫,颇有韵味,法事之美也得显出。人们虔诚地围在一旁,边看边谈论。见他偶尔会翻开手掌中的东西,迅速瞟一眼。原来念经文也是有“范本”的,和上课前写教案一样。旁边的一个,稚气未脱的脸上藏着羞怯神色,他很少出声。间或跟着身边的人们念几句,很快就低了头,默不作声,估计是个学徒。阴阳们也不容易,早奠,中奠,晚奠,一渠一行,可是马虎不得。他们很敬业,很认真,很虔诚的念着长长的经文。干冷的天气,跪在地上的人们最后跑的寥寥无几。直到坟前烧完纸,他们吃完大餐,准备离开。烟酒糖茶及报酬摆放在盘子里,由家里主事的人双手捧着,说一些客气话,收了报酬,就匆匆赶往另外的一家。这个季节,正是家家过“白事”的时分,他们业务也繁忙,任务也繁重。

鼓乐

这是个风尘仆仆的鼓乐班子,是农村葬礼上都会请来的鼓乐手们。几个人略显疲倦,很少说话,但绝对认真地吹吹打打。中年人是班主,腮帮子鼓着劲,卖力的吹着唢呐。其他人耳听八方地和着,曲调传递着貌似悲伤其实无奈的情绪。他们是田间地头干活的农人,有人请,就骑着摩托坐着客车拖拉机蹦蹦车一路到来,对着灵堂,依依呀呀地吹,调子重复而单调,仿佛被一根线牵出来,长长绵绵的游丝般缠绕。有时觉得立刻要断下去,又一个调子缓缓拉上来,如此循回,很长时间。一如这片大地上沉重困苦又绵延不尽的生命

孝子

孔子曰:丧,与其易也,宁戚。意思是,丧事,与其仪式隆重,不如真正悲伤。也许对外人来说,丧礼是个扬名显姓的过程。但是对亲人们来说,生养死葬是一样饱含着孝敬感恩之意的。村人们说,真是“喜葬”,是“福寿全归”,全福,全寿、全终的意思。二位老人也完全称得上这个词。无论怎样,葬礼上孝子们都应该悲痛的。只是,帷幕一拉开,大家就没有时间哭泣,包括我在内。村里搬迁的没有剩下几户人,连多余的被子也没有。从买各种用物,到操各种心。从烟酒糖茶到租借被子床,从照顾各家亲戚朋友,到随着乡间邻人的风俗。疲倦的孝子们个个忙忙碌碌,神色匆匆,各种杂事催着没时间品尝悲伤。几个应该跪着的孝孙们跑的不见人影,他们有些不屑一顾的冷淡。唯独大哥三哥两个接近八十岁的人(二哥已去世多年),每人后面跟着一个扶着他们的孙子,跪在冰冷的地上,一动不动,虔诚认真地恪守着孝子的职责。

姑舅

姑舅就是亡人的“娘家人”,代表着这个人的来历根系,是最尊贵的客人。人们去在几里外的黄土路上迎接到家。吃喝完毕,“接姑舅”是最隆重的仪式。大家睁大眼睛,跪在地上看着门外一系列的长达几个小时的祭祀表演。仪式繁琐多变,女人哭声震天。人们神色凝重,满脸热泪,强大的气场渲染着庄严肃穆的气氛。

领羊

 “领羊”是每天晚上相当重要的一个献祭仪式,据说是很灵验的一种阴阳交流的方式(觉得就是古文中的“少劳”)。羊羔在灵前做了摇头摆尾的动作,就是亡人收取了儿子孙子女婿外甥姑舅亲戚的祭物。大家跪在地上,围成一圈,心怀敬畏,虔诚的期待着,屏住呼吸在等待。狼总管豁着牙漏着气祷告:快些儿领撒,看儿孙满堂的,这么如意的一家,还不高兴啊?还有意往空中看一下。我心抖了一下,怕的要命。但大家都嘻嘻哈哈的,好像在看皮影戏。一侄子喝醉了,大声说:爷爷,快些领羊啊,不领就让狼吃了。四周的人们都大声笑。人人都高兴,因为晚上的确有羊肉吃。一只羊羔被拎到人群里,惊恐地看着层层的人墙,咩咩的叫着。羊转着圈圈,仔细看身边的每个人。也会走到某人面前,斜着眼睛看。人们都说,领了吧领了吧,万事如意着。天气很冷,旁边帮忙的人就着急,喝口白酒,拉住羊,喷一口在羊的耳朵里,然后抓起羊,左右使劲甩。羊被转晕了,放在地上,站立不稳,很快甩甩头。狼总管大声地喊道;领了,领了。鼓乐吹奏起来,女人们大哭几声。接着,又是下一个羊羔被抱上来。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十几只羊就这样一一折磨抛掷一番,被“领”了。旁边有人小声表示抗议,说应该怎样怎样,就没有给灵验的时间呀。也就有人反驳,活人勉强亡人意。天寒地冻的,哪里来的耐心等着亡人真正领羊呢?满怀敬畏的仪式就这么草草结束,觉得其实就是借机杀羊给人吃。犹如看汤姆克鲁斯主演的《最后的武士》一样,无论如何也难掩内心深处对某一种文化载体消失的伤感

羊们

羊就在院子里圈着,几十个。人也在院子里跪着,百十人。谁都看得见谁。人在进行着繁琐的仪式,羊在等待被挑选被宰杀的命运。鼓乐响起的时候,满圈的羊跟着使劲叫,惊恐地扎成一团。等在门口的杀羊师傅,手里的刀子闪着银光。在羊的眼睛里,他们是比鬼魅更可怕的“人”吧。同伴被拉了过来,一人拽着脖子,一人就拿起明晃晃的刀子宰杀。鲜血冒了出来,刀起羊死,躺在一旁,一个个毛茸茸的洁白。其他羊打着颤,不停的打转转,咩咩的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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